青冥之上,早已不是万里无云。
浓墨般的乌云不知何时已吞噬了星月,沉沉地压在翠微山头,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空气粘滞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山风不知何时停了,连虫豸都噤了声,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弥漫在林间。
倏地,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云幕,短暂地照亮了下方几间蜷缩在松柏深处的瓦舍,檐角那褪色的“清心观“木牌在电光下显得格外凄惶。紧接着,滚雷才姗姗来迟,沉闷地在云层深处碾过,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
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线,最终化作倾盆的雨幕,狂暴地抽打着山林。
狂风也骤然苏醒,卷着雨水和断枝残叶,发出凄厉的呜咽,在山谷间横冲直撞。整座翠微山在风雨雷电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天地伟力撕碎。
清心观的观主玄诚子,一个卡在筑基境后期几十年的老道,也被窗外的电闪雷鸣惊醒。他捻着稀疏的胡子,走到丹房门口,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泼墨般的雨夜。丹房里那炉气味有点焦糊的“聚气散“早已被遗忘,这点微末收入,够不够给座下几个还处在炼气期的小弟子添置几件能扛住普通雷火的外袍,成了此刻更现实的焦虑。
山下那个浮萍居的小经纪,前几日递来的基础雷火险报价单,还在他袖袋里硌着,价格实在咬手。这鬼天气,连带着人心也越发不安。
玄诚子叹了口气,刚想转身回去继续守着那炉半废的丹药省点灵石,突然之间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他那口可怜的药炉,也并非仅仅是这狂暴的雷雨。
在那密集的雨帘和震耳欲聋的雷声掩护下,头顶那片被厚重乌云覆盖的天空,毫无征兆地撕裂了!
仿佛一张无形的巨手抓住漆黑的天幕,猛地向两边狠狠一扯。裂口边缘并非光滑,而是犬牙交错的锯齿状黑暗,深不见底,透出令人骨髓冻结的虚无寒意,与周围自然的雷云格格不入。
裂口中央,并非劫云,而是一片急速旋转着,粘稠如血浆的暗紫色涡旋。涡旋中心,无数道紫红色的细密电蛇疯狂滋生,扭结,膨胀。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类似亿万只琉璃在高温下同时崩裂的“滋啦“声,这声音尖锐地穿透了风雨雷电的轰鸣!
一股远超自然雷暴的恐怖威压,瞬间碾过整个翠微山!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狂暴的风雨竟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一瞬,仿佛连它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存在震慑!那并非煌煌天威的震慑,更像某种庞大混乱而暴戾的存在,在沉睡中被突兀惊醒后,将无边的起床气肆意泼洒向这片无辜的山林,而狂暴的雷雨,成了它降临最好的掩护。
“这......这是什么?”一个年轻弟子被这骤然降临的死寂和异样威压惊醒,慌乱中碰倒了窗边的水盆,他惊恐地抬头望向天空裂口的方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师父!天......天裂了!“
玄诚子早已冲出丹房,枯瘦的身躯在骤然降临的恐怖威压下摇摇欲坠,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在雷云背景中格外刺眼的紫红色涡旋核心,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寒气:“不......不对!这仙劫不是冲我们来的......这......这是‘无妄之劫’!快!快激发护山阵!所有防御符箓!顶......顶住!“他嘶声力竭,声音却被那涡旋中心越来越响,仿佛空间本身在**的“滋啦“声,以及重新狂暴起来的雷雨声彻底吞没。
可是晚了。
那涡旋中心积蓄的紫红雷光,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它没有凝聚成一道粗壮的劫雷,而是像一盆滚烫粘稠的岩浆,被一只无形巨手兜头泼下!
“轰------咔!!!“
声音不再是雷霆的爆鸣,而是亿万玻璃瞬间被碾碎,大地被生生撕裂的混合巨响!这巨响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天地间所有的风雨雷音!
一道直径足有十丈,扭曲如狂蟒的紫红色光柱,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息,从天穹的裂口狠狠贯下!它的目标,赫然是清心观旁边那座更高的无名孤峰。光柱边缘,无数细小的紫红电浆像失控的毒蛇,疯狂溅射、跳跃、鞭打着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在雨夜中划出妖异而致命的轨迹。
光柱精准地命中了孤峰之巅……
没有爆炸的火光,只有一片纯粹的几乎令人失明的紫红强光猛地爆开,瞬间吞噬了整座山峰。强光所及之处,山石树木,甚至空间本身,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琉璃态,随即无声无息地湮灭分解,化为最细微的尘埃粒子。
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道毁灭孤峰的主光柱似乎只是一个引信。
被它击中的山体并未彻底消失,反而像一个被点燃的巨大火药桶,内部积蓄的毁灭性能量被彻底引爆。一股肉眼可见,混杂着紫红电蛇和琉璃态碎片的恐怖冲击波,如同一个急速膨胀的死亡之环,以孤峰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横扫开来!
冲击波的速度超越了声音,超越了思维。清心观那层无比稀薄,由玄诚子耗尽积蓄才勉强维持的护山光罩,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啵“地一声轻响就彻底幻灭。紧接着,瓦舍、丹房、静室、院墙…所有由砖木构成的存在,在冲击波接触的瞬间,便化作了漫天飞舞的、边缘闪烁着高温红光的琉璃状碎屑!
玄诚子只来得及将两个离他最近的弟子死死护在身下,枯瘦的脊背迎向那毁灭的浪潮。他眼中最后的景象,是那个汲水弟子惊愕茫然的脸,在紫红强光中迅速扭曲、分解、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
然后,无边的剧痛和灼热淹没了他,意识在绝对的光与热中沉沦。
冲击波扫过,翠微山半山腰以上,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无形橡皮擦狠狠抹去。只留下一片数里方圆,光滑如镜的琉璃状焦土。焦土表面还残留着丝丝缕缕游走的紫红电弧,发出垂死般的“噼啪”轻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氧味和一种......岩石被瞬间熔融又冷却后的奇异焦糊气息。几缕青烟,从琉璃地面下某些尚未完全冷却的深处袅袅升起,是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生命的唯一证明。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这片新生的琉璃荒原。
高空那道撕裂的伤口,在泼洒完毁灭后,如同倦怠的巨兽,缓缓蠕动弥合,最终消失,只留下被污染过,呈现诡异暗紫色的天空背景。山下喧闹城市最高楼上的那枚巨大的“渡”字徽记,依旧恒定地散发着蓝白光芒,冷漠地注视着下方这片新鲜出炉的废墟。
约莫一炷香后。
死寂的琉璃荒原上,空气发出一阵细微如同水波荡漾般的扭曲。一辆无牌汽车停在了翠微山山脚下,汽车外壳是冰冷的银灰色金属,表面覆盖着细密而规整的防护符纹,将空气中残留着,足以让金丹修士皱眉的劫气乱流和辐射轻松排开。
一个身影轻巧地跃下,靴底踩在尚有余温的琉璃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这片死寂中异常刺耳。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黑色西装,面料隐隐流动着暗银色的细密符文,显然是高阶法衣。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鼻梁上架着一副纤尘不染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淡漠,如同精密的仪器在扫描数据。他左胸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铂金质地的徽章——一个简洁而有力的“渡“字,正是整个北俱芦洲上最大的修仙保险公司——平安渡的标记。
他右手托着一块巴掌大小的温润玉板。玉板表面灵光流转,正将周围环境的数据——残留劫气浓度、辐射烈度、能量湮灭指数、空间稳定性参数——化作一行行细小的符文飞快刷过。左手则拿着一块更薄,类似世俗平板电脑的漆黑法器,屏幕亮着,显示着一张复杂的地图和一个标记为“清心观(已注销)”的红叉。
他步履从容,踏着这片刚刚吞噬了数十条生命的焦土,如同走在自家公司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冰冷镜片后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没有悲悯,没有探寻,只有一种程序化的审视。
他很快在一处相对平整的琉璃地面上停下脚步,靴尖前方,半截焦黑扭曲的剑柄半嵌在琉璃里,旁边还有一小块未被彻底熔化,刻着“清心”:二字的门牌残片。
这人便是平安渡的理赔专员——赵乾,代号“冷锋”。
他抬起左手,指尖在黑色平板上快速划动点击。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投射出一道尺许见方的清晰光幕。光幕中央,是一份复杂无比,条款细如牛毛的电子保险合同模板。赵乾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平稳清晰而又毫无波澜,如同在宣读一份实验室报告:
“地点确认:翠微山区域,坐标丙辰七区,未在‘磐石守护’地域附加险覆盖名录内。“
“劫难类型确认:天象异变类,能量谱系分析......高浓度湮灭属性混合雷暴,触发机制不明,归类为‘无妄之灾(躺枪劫)’次级目录。”
“标的物状态确认:清心观主体建筑及附属设施,全损。人员......无生还迹象。”
“投保记录调取:清心观法人玄诚子,仅投保‘平安渡基础雷火险(丙等)’。险种覆盖范围:常规金丹境以下强度雷劫、地火喷发、低级心魔侵扰。免赔条款......第七项第三款:因不可抗力、超常规天象异变(如空间裂隙、湮灭风暴、无妄之灾等)及战争行为造成的损失,不在承保范围。”
“特别地域条款:翠微山区域未被纳入任何高阶地域防护险种(如磐石守护、天穹庇护)覆盖区。该区域投保基础险种,默认附加‘高危地域免责声明’。”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平板上幽蓝的光,也隔绝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可能的人性温度。
结论在光幕底部以刺目的血红色符文跳出,同时通过他衣领上一个微型扩音法阵,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死寂的焦土之上:
“综合判定:本次事故触发免责条款第七项第三款(超常规天象异变-无妄之灾),且出险地域未购买相应地域附加险。依据《平安渡天劫保险总则(仙历癸未修订版)》及《基础险种特别补充条款》,平安渡保险公司对清心观本次全损事故......不予理赔。”
“拒赔通知书已同步上传至仙盟理赔仲裁中心数据库及清心观投保关联玉符(如存在)。如有异议,请于三十个自然日内,向仙盟仲裁庭提交申诉。”
赵乾指尖在平板上最后一点,光幕熄灭。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半截剑柄和门牌残片,仿佛那只是两块碍眼的石头。他收起玉板和平板,整理了一下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袖口,动作一丝不苟。目光最后扫过这片光滑死寂,散发着残余高温和劫气焦糊味的琉璃平原,像是在确认一件不合格产品的最终处理结果。
“收工。”他对着衣领处的通讯符低语一声,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赵乾一步踏入车内,车门合拢。汽车表面符纹微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翠微山地界,渐渐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银线,向着那座处于俗世之中,顶端“渡”字徽记永恒闪耀的最高楼——磐石大厦疾驰而去。
琉璃平原重归死寂。
只有几缕顽强的青烟,从焦黑的深处袅袅升起,在暗紫色的天幕背景下,显得无比单薄而绝望。远方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映照着磐石大厦冰冷的金属外墙,构成这个时代最庞大也最无情的背景板。
下城区。
灵气在这里稀薄得如同兑了水的劣酒,还混杂着劣质符墨、汗臭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金属锈蚀气味。狭窄的巷道如同巨兽肠道般曲折幽深,两侧是鳞次栉比的“蜂巢“公寓。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污垢,里面透出暗淡的各色灵光灯晕,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
“浮萍居”的招牌,就挤在这样一条巷子深处。
一块边缘开裂的旧木板,上面“浮萍居”三个字倒是写得颇有风骨,只是灵光黯淡,显然很久没有灵力灌注维护了。门脸窄小,玻璃门糊着一层油污,里面透出惨白的光。
门内,空间逼仄。
几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几把椅子,一个塞满了卷边纸质文件和玉简的书架摇摇欲坠。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老旧的日光符灯,发出嗡嗡的低鸣,光线惨白而冰冷。
沈佑伏在靠里那张最乱的桌子上。
桌面上,平板电脑投射出复杂的条款光幕,旁边堆着几份被揉皱又展开的报价单,上面用朱砂笔划满了刺目的红叉和“拒”字。几张边缘焦黄,显然被反复推算过的草纸散落一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全是各种天劫威力计算公式、概率推演和触目惊心的天文数字——那是他为自己下一次小境界突破所需购买的高阶“九死一生险”估算的保费。
沈佑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面容清俊,但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焦虑。眼下一片深重的青黑,是长期熬夜和心力交瘁的印记。浆洗得发白却依然合体的休闲西装,袖口被磨出了毛边。
他左手五指飞快地拨弄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的玉质算盘。算珠并非木质,而是某种温润的灵玉,随着他指尖拨动,算珠撞击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珠体上微刻的复杂符文随之亮起幽微的光芒,将一道道细微的灵力流和数据导入他面前的光幕中进行风险模型演算。
右手则握着一杆狼毫符笔,笔尖悬在一份摊开着,抬头写着“身死道消家属抚恤险(沈佑)”字样的投保申请单上,微微颤抖。
笔尖饱蘸的朱砂墨,殷红如血,却迟迟无法落下签名。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沈佑猛地弓起背,左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渗出一丝刺目的暗红。
他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体内灵力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经脉中左冲右突,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丹田气海深处,一股阴冷粘稠,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正在缓慢却不可遏制地积聚壮大。那是他自身命格吸引来的劫气,如同跗骨之蛆,随着他境界的松动而愈发活跃。
他摊开捂着嘴的手,掌心赫然是一小滩粘稠、颜色发暗的血迹,隐隐夹杂着几缕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紫黑色电丝,一闪而逝。
“该死......”沈佑低骂一声,声音沙哑,他胡乱地用袖子擦掉嘴角和掌心的血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茫然。
这具身体像个千疮百孔的破屋,而债主(天劫)的脚步声,已经在门外清晰可闻。可他能买的“建材”(保险),要么贵得离谱,要么人家根本不卖给他这个“高危违章建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身体的剧痛双重煎熬时,他腰间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样式古旧的青玉符牌,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玉符表面温润的光泽瞬间被刺目的血红色取代,急促地闪烁着,如同垂死之人的心跳。符牌中央,一个由灵力构成的复杂符文疯狂旋转,符文的核心,一个狰狞的骷髅头标记若隐若现,旁边浮现出一行细小的、同样血红的古篆小字:
业火焚身·九死无生·急!
沈佑瞳孔骤然收缩!
这玉符是他特制的“高危客户紧急联络符”,不是真正走投无路,面临必死之劫的客户绝不会动用。每一次亮起,都意味着一个客户在死亡线上疯狂挣扎,也意味着一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下意识地伸出食指,指尖凝聚一丝微弱的灵力,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点向那疯狂闪烁的血色符文。
“嗡——”
玉符猛地一震,血光大盛!
一股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瞬间冲入沈佑的识海:
一个形象落魄,愁云惨雾几乎凝成实质的身影(罗梅心,界内称霉星真人);其头顶盘踞的是浓郁到化为实质黑烟的业力;丹田内那枚躁动不安,随时可能引动元婴天劫的金丹;以及一个让人眼前一黑的数字——客户能动用的全部保费预算:三颗下品灵石。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份被无数个巨大“拒”字印章覆盖的投保单上,落款处是修仙界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大保险公司,包括那座磐石大厦的主人——平安渡。
信息流结束,玉符的光芒黯淡下去,恢复了温润的青色,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血色从未出现过。
逼仄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日光符灯嗡嗡的低鸣,以及沈佑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额角的冷汗如同碎钻。掌心血迹未干,丹田劫气翻腾,眼前是几乎等同于自杀的客户委托。
他盯着桌上那份属于他自己,签名处却依旧空白的“身死道消险”投保单,殷红的朱砂印泥在惨白灯光下,红得像凝固的血。
浮萍飘摇,而风暴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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