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滩 (中篇小说)
引 子
蛤蟆滩,是一块几百亩的湖中滩地,就在苏北水洼子那边,这样的滩地当然不会是一块,和它隔三、五里芦荡湖面,或者更远处,还有金龟滩、野鸡滩什么的。早年龙王爷脾性躁狂,稍不顺意,就龇牙裂嘴闹水患,龙腾尾甩,浩浩汤汤,黄淮之水从天而降,冲堤决坝,势如破竹,虎狼般汹涌而来,呼啸而去,留下层层泥沙,经年累月,堆积成大一块小一块,长满芦苇、青草的滩地。蛤蟆滩上除芦苇、青草,不可不提的唯独蛤蟆,疙疙瘩瘩,皮色青灰,模样怪异的癞蛤蟆,丑陋、萎琐,又多又大,水底下,草棵里,烂泥中,到处看得见,摸得着,几经沧桑,一个个修炼成精,俨然滩上阁老,自尊自贵,大腹便便。太阳毒辣的午后,大摇大摆晃悠到庄前,跟伞盖般槐树下,老少爷们一起纳凉小憩;浓浓夜色中,从隐秘角落钻出来,昂首挺腹,呱唧呱唧,高唱低吟,一声声令人心悸、发瘆,滩上人听惯了,不觉得什么。我被发配那里插队十年,是蛤蟆滩唯独苗一个插队知青,一帮孩子,总是喜欢跑前绕后围观,大人看我,眼光亦也别样,孤身其间,似猩猩般怪族异类。整整十个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一天,朝朝暮暮,风风雨雨,阴阴凄凄,终日噩梦缠身,举步艰难,不知怎么捱过来,熬过去的,象一只赖蛤蟆,在泥沼、草丛、湖底藏匿、蛰伏、挣扎,风霜无情,毒蛤侵袭,疤痕斑斑,血涌汨汨。后来,总算拨云见日,
运势转寰,幸福骤降,返回省城,重启人生。
时间是灵丹妙药,十年创伤不治自愈,偶尔回溯那段时日,张张朝夕相处面孔分外亲切,处处苦累不堪场景笑语连连,脑海里蛤蟆滩并非贫瘠不毛之地,更非死气沉沉,哀怨声声,极目庄里庄外,畜欢人畅,风息浪平,岸柳微扬,芦絮飘飞,渔舟唱晚,炊烟袅袅,快快乐乐,喜喜孜孜。不禁愕然,怎么啦,脑子糊涂了,有毛病,是也非也,非也是也,记忆竟是如此,简直黑白相易,实在荒唐之极,可感觉就是如此,绝非蓄意遮盖、蒙欺。此种近乎变态的人生感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为破解个中奥秘,只得沉心慢慢回首。
公元一九六九年一个傍晚,随着省城潮水般上山下乡大军,我登上江边一条客轮,码头上,锣鼓喧天,横幅醒目,场面蔚为壮观。激昂歌声中,告别古老石城,轮船载着青春梦幻,缓缓驶向第二故乡。船行驶得很慢,从滚滚长江转入悠悠运河,途中在邵北闸逗留、等待,铁船、木船、水泥船,大船、小船,首尾相连,绵延数里,满眼桅杆林立、白帆卷舒,煞是壮观。等了足有五六个小时,才挪到闸口,慢慢腾腾过闸,时间被耽搁,第二天中午,方才抵达小县城码头。全体登岸,长长队伍没在县城耽搁,走几里路,来到另一码头,当地人说,刚才大运河那儿叫上河码头,现在来的是下河码头。再登船,沙丁鱼罐头般挤进狭窄船舱。轮船发动机轰轰响起,兀地一声尖锐长吼,烟囱冒出缕缕黒烟,船又缓缓开动。
轮船开得更慢,河里没有潮涌,没有浪花,淡淡水波往两岸漾开,船舱里光线昏暗,大家精神不再亢奋,萎靡地东倒西歪,唱歌时激情荡然无存,下河航道水浅河窄,轮船行驶稍快就会搁浅,此时,狭小船舱异常闷热,空气混浊,一股酸臭味,令人窒息。幸亏船开一阵子,到一个公社,慢慢停下,分到这个公社的知青下船,带走一堆堆鼓鼓囊囊行李。舱里越来越松动、宽敞,空气不再混浊、难闻。轮船午后两点从县城出发,象跑马拉松,一直开到第二天拂晓,浓浓雾霭中,终于停在最后一个公社码头,船上剩下几十个知青,笃定是这里孑民。这个公社轮船码头空空如也,除了草丛,就是几棵无精打采的小树,一间侯船草屋都没有,一根木桩,孤零零戳在杂草丛中,是栓系缆绳的,它就是轮船码头唯我独尊的存在。
大家慢慢腾腾上岸,鱼贯进入公社小礼堂,带队干部宣布各大队知青分配方案,有多有少,最少就我一人分到蛤蟆滩大队。一股寒意袭来,我被发配打入另册?心里很是不爽,稍一冷静便也释然,家庭海外关系复杂,这样的发配合情合理。只是心里终究愕然,我这个刚出校门的懵懂青年,象一只雏雁独自飞向陌生世界,不可能不一阵阵发怵。
生产队陶队长撑船接我,此人又矮又瘦,脸黝黑,两颗黑眼珠滴滴转悠,一副猴精模样。大雾散尽,上了一条晃晃悠悠小划子,陶队长一边用竹篙撑船,一边絮絮叨叨:兄弟,你命不好,不瞒你,蛤蟆滩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岛,漂浮在茫茫芦苇荡里,偏僻,闭塞,从滩上开机船进县城,早上天不亮动身,紧赶慢赶,傍晚才能赶到,即使开往本公社所在地集镇,也要两个多小时。陶队长说起一桩很荒唐的囧事:蛤蟆滩上的人坐井观天,竟然把天时看错了,有一年过年,把二十九当成除夕,贴对联,放鞭炮,喝守岁酒,闹腾整整一个通宵,大年三十以为是初一,家家吃湯圆,穿新衣服,四处拜年,大姑娘、小媳妇成群结队,去公社看马戏,到了镇上,一个个傻眼了,过年日子弄错了,呵呵,荒唐,荒唐,只得硬着头皮重买香烛、鞭炮,回滩上重喝守岁酒,再过除夕。我有点好奇地问:大队名字咋叫蛤蟆滩?呵呵,蛤蟆滩,老名字,几百年都这么叫,陶队长回答。好像有点怪怪的,没想改一改,刚才听到别的大队都叫红旗、胜利、东方红,脆崩、响亮啊。噢,蛤蟆滩是有点……嘿嘿,哪个想做癞蛤蟆,公社、大队都说要改,光打雷不下雨,没人揽这瓷器活,没改,眼下还这么叫,等等吧,会改的。我相信陶队长话,蛤蟆滩名字会改的,一直等了十年,临离开那儿,大队公章盖出鲜红大字,仍是蛤蟆滩大队革命委员会。
我坐在小划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跟陶队长说话,日头当午,蛤蟆滩到了,陶队长拎起背包和一个大旅行袋,跳上岸,蹬蹬蹬,大步往前走,我提着装脸盆、茶缸之类生活用品网兜,叮叮咣咣,紧随在后边,刚才陶队长跟我说,生产队没有闲置房子,让我吃住先在他家。进了庄子,感觉真是个陌生世界,满眼都是草屋,高高矮矮,茅草苫顶,黄泥糊墙,有带院子,也有不带院子,大门或开或关,或留一道门缝,还有一条条滚地龙,蹲下身才进得去。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高高矮矮的门象一只只眼睛,睁着,半睁半闭,斜倪着,趴着,一起古怪地朝我望。陶队长家草屋差强人意,半人高院墙,正面朝南三间,西侧两间矮些,一间披灶,顶上竖着烟囱,炊烟缕缕,一间堆放粮食、杂物,零乱杂物清出来,挪到院子角落,里面搁了一张木板床,这一间肯定已经属我,进了院子,看到背包、旅行袋已然放在木板床上。
陶队长很忙,刚进家门就见有人等他,那人手里拿一条布口袋,吵吵嚷嚷,喋喋不休。陶队长走过去,没问什么,对那人就是一阵连珠炮:勒紧裤带啊,自己想办法,茨菇尾子、菜根、山芋、蕃瓜、藕头都是粮食,家家都吃的。半晌没有回音,那人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凄凄惨惨哀嚎、哭叫。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懵住了。后来,在那儿住长了,隔三岔五都会看到这些人,才知道都是超支户,家里断顿,拿口袋要到生产队仓库称粮。过了一会儿,又听到陶队长老母亲颤颤骂声,是骂她自已儿子,这一骂,陶队长呆不住,带着那人走出大门,去生产队仓库了,母亲骂到了陶队长心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家都会遭遇病病灾灾,良心不能被狗吃掉,不能看着庄上人断粮、饿死,那些儿女荒,工分挣得少的人家,多少也要照顾些。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蛤蟆滩上人家,以前靠荡中芦苇、湖里鱼虾吃饭,男子汉用网、簖、罩、笼之类渔具,甚至一柄钢叉,把鱼虾蟹鳖从水中取出来,送到泊在滩边鱼贩子船上,换钱养家糊口;妇女心灵手巧,芦苇编成席子、帘子、折子,家里日常用度就不需发愁,也长些稻、麦,滩上地少,长的不够吃,再拿钱买些粮。现在改天换地,活法也变了,捞鱼摸虾、芦苇编织这两項都违禁,碰都不能碰,公社、大队只抓农业生产,填湖造田,大动干戈,丛丛芦苇点火烧掉,黑黑灰烬用作肥田,一年四季,汗珠子摔八瓣,忙的都是种麦子、长稻子,都要丰产、高产,还要“超纲要,过长江”,公社干部、大队支书,隔三差五召开社员大会,扯着嗓子嘶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战天斗地,以粮为纲。陶队长是芝麻屑子官,只能围着上面指挥棒转,填湖造田任务那么重,稻麦产量定那么高,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天麻花亮就起床,打着哨子满庄转,催社员们出工、下田,大家忙碌好一会儿,庄上大公鸡才迟迟叫唤打鸣;天黑透了,不收工,汽油灯绑上长长竹竿,挑灯夜战。社员们都是俗人,凡身肉胎,经不住往死里折腾,妇女没日没夜抢季节,栽下一亩又一亩绿油油秧苗,一连多少天不离水,被水泡得手脚溃烂。男子汉一日三餐杂菜糊糊,营养不良,脸上呈暗青菜色,肩上担子愈觉沉重,一回一回过独木桥,头晕、腿软,免不了有人脚下一跐,重重摔进河沟,腰断腿折。队里仅有的那条健壮黄牛,耕地、耙田、碾场,抢季节,连轴转,起先根本用不着晃鞭子,下田、上场,套上犁,拉起磙,撒着欢一溜烟往前跑。填湖造田,生产队耕地多了不少,可还是只有一条牛,几十个昼夜下来,它累得顶不住,鞭子脆生生响,头还是耷着,没精打采,吭吭哧哧,一步一步很是吃力。那个月淡星繁、万籁俱寂夜晚,用牛的姚爹爹,一边在田里耕地,一边不住啪啪甩响牛鞭,唱:
哎,嘞嘞……
星斗满天已三更,
耕地耙田忙不停,
铧犁破土乌浪翻,
水田细耙起波纹。
哎,嘞嘞,
哎,嘞嘞,
……
突然,黄牛陡觉目眩体虚,支撑不住,身子匍匐着倒下去,大口喘气,动弹不得,姚爹爹大惊失色,牛鞭“啪啪”乱响,牛号子拼命吼唱,还是没办法,老伙伴再也无法唤起。生产队顶梁柱死了,死了就死了,牛肉剁成一块一块,老老少少吃得油光满面,没有耕的地还有不少,青壮小伙子三五个一组,吭哧吭哧,嘿哟嘿哟,使出奶力气,把犁铧一点一点往前拉,累了,喘了,歇下来,啃几口大得出奇的米糠团子。
陶队长抓生产有一股蛮劲,白天、黑夜,操心劳碌,没觉得有什么,当队长就得这样。抓革命、抓政治学习他不行,小学没毕业,报纸结结巴巴都念不周全,革命、政治学习位列全大队末尾,经常被公社、大队严厉批评。有一天,他来到我住的小草屋,坐在床边盯着我看,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长叹一声说:兄弟,你是我福星啊,省城高中生,抓政治学习小事一桩,当即给我派差:生产队学习队长你当噢,主抓政治学习。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套上学习队长木枷。在其位,谋其政,生产队抓政治学习要求不高,主要是晚上把社员集中起来,念报纸。邮递员送来的报纸,一叠一叠仔细翻阅、查找,寻找适合文章。晚上八点,全体生产队社员通知到牛棚集中,参加政治学习,幸亏黄牛死了,要不还没有这么宽敞地方。大家脚前脚后聚拢而来,妇女带着绕了麻线的鞋底,男子汉嘴里叼一根香烟,不少人自带小板凳,随意东一个西一个坐下来。我清清嗓子,运足丹田之气,朗声念起报纸。说心里话,这些火药味很浓的文章,到底写什么,告诉读者什么,我也弄不清楚,只是念一念,完成学习任务,大家听没听无所谓,纳鞋底的纳鞋底,打呼噜的打呼噜,有人打的呼噜象炸雷,一天劳累下来,没精神,撑不住,正常,人不是铁匠打出来的。后来,每逢学习,情况都八九不离十,大家有这样的表现,我很满意,行了,这样行了。陶队长对我组织的学习也很满意,人前背后竖大拇指,这么一来,我这个学习队长当得更有劲。后来,一个意外发现,让我泄了气,社员们的学习表现,跟我组织学习能力,没半毛钱关系,大队早有规矩,晚上来参加学习,记半天工分,缺席不来,倒扣工分一天。
蛤蟆滩就象一潭死水,成年累月都那样,不会有丁点改变,滩上人除了上工还是上工, 吃饭蹲灶头、下地扛锄头、睡觉抱枕头,是他们生活铁律。当然,娶了媳妇的,晚上就抱媳妇,翻来覆去地深耕细琢,唧唧啊啊,传出蛤蟆一样怪叫声。也有些另类的人,吃过晚饭在家里呆不住,摸黑往外跑,这些人是大队干部,支书、会计、民兵营长,代销点陈胖子、鱼行贩子,他们都有相好,那些小媳妇、小寡妇会给他们留门,也有硬闯的,免不了会弄出动静,哭哭闹闹,喊喊叫叫,甚至动手打架,寻死觅活,庄上人瞌睡虫瞬间消失,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劝架,闹腾到大半夜,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的夜晚,不再枯燥无聊,反而有一些特别的趣味。
庄上家家装过小嗽叭,叽里哇啦,又说又唱,倒是人人爱听,个个着迷,有老人听得上瘾,从黎明优美开始曲,到晚上九点半,播音员说再见,一字不漏全部灌进耳朵,眼睛斜迷着,花白胡子翘起来,十分惬意。想不到,没过几年,人是物非,风刮雨淋,竿子倾倒、线路中断,生产队哪有钱维修,小嗽叭都变成大哑巴。庄上有一土戏台,是大家七手八脚垒起来的,一担担黄澄澄泥土,从远处挑来,堆成长方型,再层层上叠,四个男子汉唱着夯号子,用石墩把泥土夯实,四角埋长长木柱,搭顶篷、挂大幕便不在话下。这几年土台遇冷,无人问津,除偶尔召开社员大会,没有一个剧团到这里唱大戏、演小戏。庄上有人会唱戏,捐钱购置过衣箱,一把火全烧掉了,封建糟粕,剔除干净。土台无人看管、呵护,现已惨不忍睹,到处坑坑洼洼,落满枯枝、残叶、鸟粪、鸡屎,斑斑点点,污秽不堪。有人开始废物利用,修缮自家草屋,不再舍近求远,直接取土台黄土,不知不觉挖出几个大坑,这样挖下去,要不了多久,土台就夷为平地,荡然无存。
我沦落荒滩,万般无奈,每日跟随社员一起下田劳动,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心里生出莫名恐惧,变得神经兮兮,恍恍惚惚,到了晚上,躺在陶队长家小草屋床上,听着众蛤蟆怪异吟唱,一阵一阵毛骨悚然,浑身颤抖,孤身一人发配蛤蟆滩,何日是尽头,这辈子连娶媳妇成家,也是上天摘星般痴心妄想,该怎么办,日子怎么过,从屋顶窗洞望天上,星星稀稀疏疏,一颗一颗,眨巴眨巴,象一只只蛤蟆眼睛,诡诡异异,深不可测,偶有一颗拖着长尾巴,斜斜的,忽闪忽闪坠落。
难捱的日子难过也得过,蛤蟆滩上人家几百年过来了,也象他们那样过吧。时间一天天过去,除了陶队长,慢慢多了些庄上朋友,大荸荠、毛头、大蛤,他们早早晚晚,跟我混迹一起,东游西荡,聊天吹牛,他们没怎么念过书,家里穷得叮噹响,身上衣裳脏兮兮的,真象一群丑陋的癞蛤蟆。也有让我特别佩服的地方,日子再苦再难,脸上不仅看不出来,心里也没当一回事,人前人后,嘻嘻哈哈,常常出奇不意,说句骚话,来点囧事,公狗母狗交配、光棍馋俏媳妇、搅黄鸳鸯梦、闹扒灰公公、连帮忙办丧事,也在哀乐声中嬉闹,肃穆里生出捧腹,蛤蟆滩上,嬉笑声时时有、处处有,喜孜孜,乐融融。我凛然,看不惯,陶队长对我说:你觉得这样不好?当然不好,喜怒哀乐分不清,蒙昧、无聊、庸俗。陶队长笑笑说:人活一世,谁都有喜怒哀乐,蛤蟆滩苦水浸泡,比黄连还苦,其实也有乐。也有乐?乐在哪里?我瞪大眼睛。当然,别看野地荒滩,处处有乐,时时有乐。是以苦为乐吧?我问。也是,昏昏噩噩苦一天,不如快快活活乐一日,看开了,就没什么苦,也没什么乐,苦苦乐乐,乐乐苦苦。这些话出自淳朴的农民,是精神麻痹,阿Q一般?还是,以苦为乐,苦中求乐,另一种人生大智慧?实在艰深莫测,难以分辨。
回看十年光阴,慢慢咀嚼,渐有所悟:苦就是乐,乐就是苦,苦中有乐,乐中有苦,先苦后乐,乐在苦中。多少夜深人静,滩上蛤蟆们挺胸凸肚,呱唧呱唧的齐声合唱,仍响彻耳畔,荡魂动魄,一桩桩异怪囧事,历历在目。
狗为媒
陶队长读过几年书,人聪明,能写会算,在蛤蟆滩算得上青年才俊,十八岁那年,心气有点旺盛,想走出蛤蟆滩,穿绿军装当兵,到外边世界闯荡一番,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照征兵条件,没说的,硬硬铮铮,关键是征兵名额分配至大队,几个名额花落谁手,得看大队支书脸色。陶队长自我感觉良好,不就是入伍当兵吗,难道高不可攀,有过不去的坎,再说自己跟大队支书没有过节,应该手拿把攥,没有问题,他朝住在邻庄的大队支书家跑,一趟一趟地跑,申请报告写好,整整一张纸,字迹工工整整,亲手递交支书手里,支书笑呵呵说:知道了,回家等着吧。等了一些天,征兵表开始下发,庄上应征青年有的已拿到填写,他却没有拿到,支书不是让自己在家等着吗,出了什么夭蛾子,碰到什么坎了,赶紧又朝支书家跑,还没跑出庄子,迎面碰到二奶奶。跑什么跑,站住,二奶奶朝他喊起来。这个二奶奶,本不是什么二奶奶,姊妹、妯娌都不排行老二,只是稍有几分姿色,跟支书暗通款曲,双宿双栖,跟了支书,身份水涨船高,大家也就高抬,喊她二奶奶。干什么,有急事呢。他不想搭理这个冒牌二奶奶,还是急匆匆往前走。狗屁急事,老实站着,有喜事告诉你呢,陶家小子。二奶奶横在路中间,不让他过去。他撇了撇嘴,笑起来,说:你耍猴子啊,我能有什么喜事?你中彩球了,交桃花运了。什么彩球、桃花运,嚼蛆,让路,十万火急,找支书拿征兵表格呢,我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凭什么不让我当兵,表格别人拿到我没拿到,凭什么。谁说不让你当兵了,谁说不给你表格了,小子,急什么急,没火烧眉毛呢,听我跟你把话说清楚,二奶奶颐指气使,说话不容置疑。
陶队长误会了支书,支书不是不让他当兵,是要招赘他当东床快婿,二奶奶是来做大红媒的,只要他点一下头,当兵名额立马给他一个,征兵表格立马有人送过来。二奶奶眉飞色,软声细语,一番说词,陶队长听了,却象呑下一只死苍蝇,滋味难受极了。他早就知道,支书家有一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儿,唤作金婵,名字倒蛮好听,可天生痴呆,愚滞木讷,外貌看不出什么,有胳膊有腿,五官也算周正,只是慢慢长高长大,脑子没有跟着一块长,十七八岁,除会喊爸爸、妈妈,别的都不会喊,也不认识人,上学更谈不上,十岁时,支书带她去上小学,远远看到小学校铁栅门,竟莫名其妙尖叫一声,晕厥过去,后来,家里只好断了带她上学的念头。这样的女孩子,自己能答应做上门女婿吗,跟金婵做夫妻可能吗。可是,拒绝,就是拒绝支书,当兵的路就会被堵死,还要被报复,支书不是良茬,顶着官帽子,大权攥在手里,蛤蟆滩一亩三分地,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哪个也不敢丁点违拗。不跟傻姑娘做亲,就是仇人,不共戴天,会要自己好看。陶队长犹犹豫豫,站了一会儿,终于想定了,嘴里嘀咕:操,什么屌支书,还有这么谈婚事的,这个兵不当了。他不再去要征兵表,也不想再听二奶奶絮叨,转身回头,朝家的方向走,二奶奶赶紧去拉,一眨眼,他已经走出老远。
支书万万没想到,陶队长被糠团子塞了心,竟然不肯入赘他家,女儿金婵是他一块心病,更是他的心头肉,虽说从小痴呆,但十八妙龄也芳心大发,不知什么时候,相中了陶队长,整天嘴里嚷嚷着:陶,陶队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邻庄找陶队长,陶队长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有人没人,凑上去挨挨靠靠,还把自已的棒棒糖掏出来,硬往陶队长嘴里塞。陶队长象躲瘟神一样东躲西藏,想到部队当兵,也有惹不起躲得起的因素,这样的傻姑娘,尿尿离她八千里,走远点,让她抓不着、挠不着,死了这个花心。支书听了二奶奶回话,气得七窍生烟,这个臭小子,脑子被牛蹄子踢烂了,天上掉馅饼不知接着,只要遂了女儿心思,那就是糠箩跳米箩,结婚费用也不用愁,不仅聘礼不要,所有花销也由自已包,个人前程更不用说,想当兵就去三年两载,退伍回来到公社当干部,舍下自己这张老脸打个招呼,那就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可这小混帐居然不识抬举,看不起我们家金婵,老子还看不起你,什么东西,不当这个姑爷,好吧,那就什么也当不了,当兵,没门,别的也没门,老子是全大队最高领导,是这里的天,说什么就是什么,把那小子彻底封杀,冷冻起来,什么好事都不让沾边。煤矿招工,名字上不去,陶队长外公是镇上老中医,悉心教过他,针灸、推拿、拔火罐都会,想当赤脚医生,板起脸狠狠训斥:小学没毕业,就想当医生,脑子烧坏了,做梦娶媳妇想得美,一个医生,关系多少条生命,想害人,想死啊。生产队长空缺,没人肯当,连应付开会的人都没有,公社蹲点干部邬科长看他实诚、肯吃苦,又有点文化,便指定他当队长,上任二三年,干的不赖,生产队各項工作起色不小,县广播站报道过,装聋作哑,什么也不知道,不给队长任命书,邬科长郑重说过几回,东扯西扯,嘻嘻哈哈应付,不软不硬顶回去,让那小子到现在仍旧有名无实,当着不是队长的生产队长。
陶队长人生刚刚起步,遭遇支书这样强悍克星,不得不感到前途暗淡,心绪落漠、颓废,经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些无聊的事。有一天,又是半天没出门,蹲在堂屋忙碌着什么,听到我的脚步声,招呼:来,快来看。我把目光扫过去,只见一根线扣着一只死苍蝇,两只蚂蚁各咬着一只苍蝇腿,拼命拖拽,线拉在他手里,哪儿拖得动。不一会儿,蚂蚁爬走了。我看不出什么名堂,转过身子打算走。他忙喊:哎哎,别走呀,好戏在后头呢。有什么好戏?蚂蚁搬援兵去了。噢,真的?等一下看沙。果然,一会儿,几十只蚂蚁爬了过来,一起去拖拽苍蝇,还是拖不动。又有几只蚂蚁爬走,去搬援兵,这一回倾巢出动,一窝蚂蚁全来了,堂屋地下黑乎乎一大片,苍蝇头上、身上爬得满满当当,蚂蚁们一起又拖又拽,苍蝇还是拖不走,他开心地哈哈大笑,对我说:怎么样,饱了眼福吧,蚂蚁打仗更好玩,楚河汉界,两群蚂蚁各自列队一边,摆下阵仗,相互朝对方冲杀、撕咬,密密麻麻的蚂蚁,没有一只孬种,前边蚂蚁掉头、断腰,后边蚂蚁前仆后继,坚持冲锋,绝不后退。他一边说,一边指指划划,就象将军指挥某场著名战役。我被深深感染,想不到小小蚂蚁,也是一群大英雄。
不知从哪一天起,陶队长对狗产生兴趣,更确切地说,是对邻庄一条大花狗兴趣特别浓,那条狗常到我们庄转悠,陶队长一看到它,就悄悄跟在后面,煞有介事的,一步一趋,不焦不躁,不知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
五更头,我在床上被一阵吵嚷声惊醒,懵懵懂懂爬起来,循着吵嚷声走过去,看到一个长满杂草的水塘,一群人围在哪儿,有人喊叫,有人扔泥垡头,陶队长袖子捋得高高的,站在高堆上,手舞足蹈地在那儿指挥。我从人缝中挤进去,看到围着的是邻庄那条大花狗。一团一团泥垡头,猛砸它头顶、面门,它疼得嗷嗷狂叫,挣扎着想逃走,可身后拖着一条狗,往前移几步,便拖不动了,大花狗是公狗,正和那条可怜兮兮母狗交配呢。大花狗被泥垡头连连砸中,无力逃走,狂叫声变成哀嚎,竖得高高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成了十足残兵败将。陶队长脸上带着冷笑,看着它,哼,跑到我们庄争吃争喝也就罢了,还跟我们庄母狗交配,真是狗胆包天!既然你***这么狂,今天非给点颜色看看。大菊妹子,找一盆淘米水来。陶队长吩咐身旁站着的一位长辮子姑娘。大菊转身走了,没一会儿,端来满满一盆淘米水,陶队长接过去,轻溜溜靠近大花狗,没等它有一丁点反应,淘米水已经全部泼到狗的肾部,两条狗涩住了,很难再分开。人群中有人叽咕:丑死了,丑死了。还有一个人,递过来一根粗竹篙,大荸荠、毛头用竹篙把两条狗穿进去,抬上肩膀,喊着:让一让,让一让,大步离开水塘那儿。两条狗就屁股尖搭在竹篙上,疼得要命,一路哀嚎,舌头伸得老长,嘴里淌着唾液,路边的人拍着手,大声喊着、笑着,还有人站在门口,远远朝这边望,庄子就象沸腾的开水锅。
陶队长跑着跟上来,大花狗瞪着血红眼睛盯着他,刚靠近,狗头一个猛甩,咬破了他军用棉袄,白花花棉絮露出来。他脸色顿时变得通红,把棉絮往棉衣里掖了掖,接过一把路边姑娘砍草的弯刀,骂骂咧咧上前几步,朝两条狗连接处嚓地砍了一刀,一股血水喷涌而出,两条狗都摔在地下,又猛地爬起来,朝向反方向狂奔,大花狗没跑多远就跑不动了,踉踉跄跄倒下去,鲜红血水洒了一路。
大花狗死了,砍掉肾当然活不成,大家心里戚戚素素,不再有人喊叫。几个中年妇女,默默把大花狗拖到乱坟岗,七手八脚挖了一个坑,又把大花狗身上血迹抺干净,再抬进坑里,一锹一锹把土填起来,立了个小坟头,妇女们齐齐站在坟头前祷告:阿弥陀佛,极乐往生……她们是让这条孽种,赶紧脱胎换骨,抵达极乐世界,得到往生。
晚上,我喝了两碗粥,洗了手脸,刚要放被子睡觉,有人轻轻敲门,开下来一看,是大荸荠和毛头,俩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铁锹,轻声说:陶队长喊你呢,快走。到哪儿去?去了就知道了。他们连拖带拽,把我弄出门。外面天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脚底下坑洼不平,走得磕磕碰碰,吓出一身冷汗。来了?黑暗中听到陶队长声音。来了来了。大荸荠回答。就这儿,挖。两把铁锹嚓嚓地挖起来。他们是挖坟盗墓,发死人财啊。我后悔不该跟着来。不一会儿,挖出一个长长的东西,陶队长用手电筒照了照,原来是那条大花狗。好,带走,大荸荠把狗甩在肩膀上,四个人轻手轻脚,一个跟着一个,回了庄子。
大花狗弄进我的小草屋,点亮罩子灯,门紧紧关上,陶队长开始剥狗皮,锋利的弯刀把狗嘴边毛皮切开,撕下五六寸,大荸荠抓住狗嘴,毛头抓住狗皮,使劲拽,陶队长用刀尖,一点一点划,狗皮全扒开,牙齿裸露着,狰狞可怕,活象阴曹地府厉鬼。接着开膛扒肠,五脏六腑分离开,三个人手弄得血红,往脸上搔痒,成了大花脸,滑稽得笑死人。有人敲门,大家脸色骤变,大晚上的,什么人啊?还好,有惊无险,是大蛤,陶队长叫他去代销点买酒,顺便带些酱油、辣椒粉。剁成块的狗肉在淘米水浸了一会儿,清洗干净,放进铁锅大火烧。烧了一个多钟头,香气不住地冒出来,大荸荠忙着去揭锅盖,被陶队长抓住手,再等等,狗肉不容易烂。大家只好把馋虫咽在喉咙口,忍着,继续等,毛头不停地扒柴禾,底下扒空,火烧得越来越旺。终于开锅了,热气腾腾,味道更加诱人,用脸盆盛起来,端上桌,酒倒进碗里,五个人一起大口喝酒,大口吃狗肉,吭吭哧哧,狼吞虎咽。我有点挑,拿筷子拨拨弄弄,只吃了两三块,锅盖裂缝了,不完气,狗肉没烧烂,咬一口见红。他们都没这感觉,大块大块地拖,嘴里不住地说:刮刮叫,品香。整整一条大花狗,二斤半山芋干白酒,吃光,喝光,痛快极了。酒下肚,话也多了,一个个脸红脖子粗,骂人,骂大队支书,大家心里都有怨气,不仅陶队长被支书打压,连一口气都不让他喘,我们生产队也被打入另册,上面拨来经费、物资,到大队就象到终点站,卡得死死的,说截留就截留,能不给就不给,还经常克扣、算糊涂账,县里补贴我们生产队买耕牛一千块钱,陶队长求爷爷告奶奶,腿跑断了,终于拨付下来,已经整整一个月,那笔钱趴在大队帐上,支书死活不许划给我们。
陶队长坐在那儿,半晌没说话,大家七嘴八舌骂着支书。突然,他站起来,指着堆在桌上的狗骨头,问:你们知道大花狗是哪家的吗?大家被问得楞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知道。我知道,说出来你们别吓一跳。他用眼睛扫了一圈,缓缓说:支书家的。哎呀,支书家的,被我们打死了,还吃下肚,吐也吐不出来啊。大荸荠脸涨红了,神色慌张。唉,点子背到家了,打条狗,居然打到支书家,小鞋有得穿了。大蛤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毛头和我心里都七上八下,额头冒出虚汗,支书是什么人,大领导,不是好惹的,怎么办沙?陶队长倒嗬嗬笑起来,说:你们干嘛,就一条狗,有什么呀,魂都吓掉了。大学站起来,呵呵笑着说:一条狗,小事,把这里收拾干净,狗骨头埋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天知地知,有什么好怕的。对对,打扫战场,早点撤。毛头也站起来,和大蛤一起收拾桌子。那个老甲鱼道行深呢,什么也瞒不住他,猜得不错的话,现在这个时候,大花狗被打死,被吃得只剩这点骨头,他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陶队长这么说,大家脸色更加难看。罢了,罢了,怕他干什么,我本来就是要打他家的狗,吃他家狗肉,出口恶气,被打压得实在太难受,陶队长怒火终于迸发出来。好好,队长,我们跟着你,跟***干。哎哎,大荸荠,干什么,跟我干什么,你那小身板子,被人家干死都不晓得。陶队长,你……大荸荠被陶队长训得呆住了。好了,什么也别说,哪个几斤几两,心里都有数,我这个生产队长,到现在还是空头的,没名没份,看看老傢伙能量多大啊,公社邬科长都不放在眼里。那咋办?大荸荠低下了头。我有办法。陶队长说。什么办法?大蛤问。老傢伙不是求我吗。求你?就是傻姑娘那门亲事,答应他,答应不就行了吗。你答应入赘支书家,跟那个傻子成亲?大蛤瞪大了眼睛。是啊,了却老傢伙心病,他还会怎么样吗,退一步海阔天空,跟他家结了亲,什么都好办了,别说当兵,就是当大总统,老家伙也会双手赞成。不行,这样你亏大了,周周正正的小伙子,配一个傻不拉几的姑娘。大荸荠忍不住了。别说了,不这样,还能怎样,我个人事小,怎么都行,可那笔买牛补贴怎么办?一百多口子怎么办?日子要过下去啊。做上门女婿,跟傻姑娘在一起,日子好过吗?大荸荠又说。我不当上门女婿,把傻姑娘娶家来,那姑娘也可怜兮兮,算我积德行善吧。陶队长语气诚恳。屋子里的人都楞住了,陶队长这些话不象开玩笑,为生产队一百多口,把自己搭进去,跟支书傻姑娘结婚,牺牲也太大了。他倒好像真无所谓,嘻笑说:今天大花狗打得痛快,狗肉吃的也痛快,气顺了、畅了,还明白一个道理:弱肉强食,不服不行,大花狗可以打死,可以吃得只剩几块骨头渣子,它主人支书却冒犯不得,老家伙面前,我们就是蚂蚁,踩死、辗死,小事一桩,还是识相点,娶傻姑娘,就这么定了,娶,一定娶,哈哈……陶队长叽叽咕咕,有点胡言乱语,人站不稳,摇摇晃晃,向西边屋子挪动,大概去睡觉。我心里想,刚才说的都是酒话,喝多了,算不了数,要是真娶支书傻姑娘,那就是白痴,比支书傻姑娘还傻。
那一天晚上,蛤蟆滩怪异得很,整整一夜,没听到一只蛤蟆叫,茫茫滩地,寂静无声,象什么都死了一般。我因好几两白酒灌下肚,有点踉跄地回了小草屋,倒上床就沉沉睡着,不知不觉做起了梦,死得僵僵的大花狗活转过来,蠕动几下,从土坟里钻出,汪汪汪地狂叫。忽然,不再狂叫,慢慢站立,身上穿着二奶奶的衣裳,一副大红媒人模样,左前爪抓着支书傻姑娘,右前爪搭在陶队长肩上,人狗一齐移步,款款向前……
光棍恋
夏至来了,百草茂盛,柳条轻摆,蛤蟆们纷纷从汙泥、草丛钻出来,到处呼朋唤友,大摇大摆。陶队长也忙碌异常,五更天,月亮渐落,星星还在闪烁,便急不可耐起床,套起衣裳奔出门,庄前庄后狠命吹哨子,尖尖哨音拖着长长尾巴,象一条隐形游龙,撞开一扇扇草屋的门,黄秧落地,老少低头,没办法,季节不饶人。来不及吃点什么,社员们匆匆下秧田,妇女拔秧,双手小鸡啄米,一刻不停,几十双手,一排排小鸡,秧田清水悠悠,哗哗直响。男子汉挑秧,担子悠悠,在田埂穿行,一把把绿色秧苗,均匀撒落秧田。还有人挥舞铁锹,埋头整田、理坝。妇女们手脚特别快,秧已经拔完,开始栽秧,一个个叉开两脚,呈堂马状,大姆指、中指、食指,不停推出秧棵,左膀压左胯,用力,右手从左手不停拿过秧棵,迅速插进田里,一棵一棵,梭子般重复,株距、行距特别留神,横竖笔直,秧田一片霍霍水声。从开秧门起,妇女在水里浸沤二十多天,直到秧田变成绿色世界,才能全部了秧,手脚泡得烂兮兮,蚂蟥叮得血淋淋,大姑娘、小媳妇苦不堪言,年年如此,不觉得苦,苦惯了。
秧田里死气沉沉,有人拉金嗓子大蛤妈唱秧歌,她吭吭哧哧推托,说不会新词。陶队长正好站在田埂上,大手一挥,老词也行。大蛤妈点头应允,直起腰拉开嗓子唱起来:
张家姑娘要嫁妆,
陪上一套好衣裳,
洋布褂子绿布裤,
厚棉袜子要成双,
代里格冬代,
穿在身上做新娘。
李家姑娘要嫁妆,
一只马桶不能忘,
马桶圆箍要黄铜,
外面漆得红亮亮,
代里格冬代,
过门养个胖儿郎。
歌声悠扬、淳朴,透着沙沙的甜,非常好听,秧田里响起一阵掌声。几个妇道嘀嘀咕咕八卦:黄铜箍?铁的就不行啊,铁的就生丫头?唉,现在姑娘拽得很,模样标致也就罢了,丑的象赖蛤蟆,嫁妆一样不能少。为一只红马桶,要死要活,脸都不要,呸呸……
哎,翠莲嗓子尖呢,叫她也来一个。大蛤妈叽咕了一下。好,好,翠莲,唱个桅子花,对啊,唱桅子花。大家七嘴八舌附和。正在埋头栽秧的小媳妇翠莲,没有推辞,直直身子,唱起来:
桅子花儿靠墙栽,
墙内栽花墙外开,
墙内开花等露水,
墙外开花等郎来,
哥哥啊,
实心实意等你来。
桅子花儿靠墙栽,
墙肚冒出鲜花来,
东庄大哥要移花,
西庄小妹想花戴,
哥哥啊,
人多花少均不开。
翠莲声音崩脆、悦耳,象一只欢叫的小百灵,好听的不得了,大家听了都啧啧称赞:好,唱得好。翠莲,浪蹄子,你栽几棵桅子啊,给哥留一棵噢。翠莲唱的是情歌,有小伙子被撩拨得痒痒的。
秧田里有唱有说,气氛变得十分轻松,大家腰弯了半天,不觉得累,时间过得特别快,歇晌了,一个个秧把丢在田里,人全都上河畈子,东一个,西一个,倚着杨树休息。我和陶队长四仰八叉,躺在坟滩地抽烟,我说:秧歌好听呢,饱了耳福。陶队长说:要是唱个十八摸才好听呢。十八摸?我有点好奇。嘿嘿,没听过吧,我哼两句给你听听。别,别,这是黄、黄色……我身上竟然躁热起来。黄色?下流?都是那些人瞎胡嚼,哪个男人不摸女人,不摸女人哪来子子孙孙?十八摸不许唱,自个儿却偷鸡摸狗,什么东西。他嘀嘀咕咕发起了脾气,我一脸愕然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毛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陶队长拿一支烟扔给他。劳动牌,嘿嘿,沪产的,毛头仔细看了看,跟我借火点着,大口吸起来。毛头是个苦伢子,很小就死了爹,三年前,妈妈又跟了一个还俗和尚,虽说那家隔的不远,只过两个庄子,他要脸,从来不去,跟妈妈断了往来,眼看二十出头,还是光棍一条。他从小叽瘦,脸黄黄的,胳膊、腿细溜溜的,稍重些农活干不了,陶队长筹钱买了一套简易剃头工具,他无师自通,掌握了剃头手艺,剃剃剪剪刮刮,有模有样,免费为庄上人剃头,不记工分,生产队称口粮。毛头把一支香烟抽完,烟屁股没扔,掐灭,塞进衣裳口袋,抬腿要走。陶队长问:到哪儿去?他小眼睛狡黠转了转,边走边撂下两个字:保密。
大菊、翠莲和小二娘,三个人靠在一起,头一天栽秧,劲还没使出来就歇晌,有些无聊。大菊是本庄姑娘,丈夫也是本庄人,在煤矿工作,一年到头很少回来,大年三十到家吃顿团圆饭,睡一晚上,大年初一就火烧眉毛往煤矿赶,他已经不在井下挖煤,调到职工食堂烧大炉,过年煤矿有人值班,还有不少工人为省路费没回家,食堂得开伙,离不了烧大炉的。大菊从来不到煤矿去,公公婆婆老了,家里大事小事靠她撑着。其实,很多庄上人都晓得,大菊婚姻有点怪,她人出挑,要长像有长像,要农活有农活,待字闺中好几年,媒婆把她家门槛踩破了,却锅投笼不投,没有谈拢,半年前,谁也没想到,她快得出奇地嫁了,两家父母做的主,嫁给本庄人,知根知底,免掉许多繁文缛节,从提亲到办喜酒,只用几天时间,标标准准闪婚,她自己不知就里,进了新房才发现端倪,洞房花烛夜,竟然没有缠缠绵绵,更没有干柴烈火,她掉进了冰窟窿,新郎官在煤矿工作不假,是个老实人也是真的,可曾经在井下挖煤受了伤,一块石头别的地方不砸,偏偏砸中那个传宗接代的地方,留下严重后遺症,夫妻那个事不能做,活生生大姑娘,就这么耽误了,心有不甘,那只有退婚,可是,父母收了婆家一大笔财礼,钱全部用于哥哥娶亲,干干净净,一分没剩,父母知不知实情,不知道。不管怎样,还能说什么,怎么说,是他们坑了自己,这就是命,拗不过的苦命,这桩荒唐婚姻还要维持住,这辈子只能这么过,牙齿打碎,和着满嘴鲜血,呑到肚子里。
毛头离开坟滩地,慢慢朝长着一排杨树的河堤走去,刚才看到大菊三个人坐在那儿,清澈河水在她们脚下流淌,燕子呢喃,飞来飞去。那地方太熟悉了,以前常去,他孤独、愚拙、孱弱,什么人都敢欺负他,挨了拳头、受了气,一个人跑到那里,不会哭,只是呆呆站那儿,一动不动。大菊也会到那儿去,陪他、安慰他,他们两家房子山搭山,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他喊她菊姐,她喊他小弟,就这么喊,随便喊,喊喊而已,不知为什么,受再大委屈,心里再过不去,菊姐来了,几句宽心话,马上云消雾散,天淡风轻,什么事也没有了,他最喜欢听菊姐说话,轻轻的,象淙淙流水,往心里淌,菊姐最关心他,这个世界上,菊姐是他唯一亲人。从今年起,他过了二十岁,自己成人了,看到旁人家带媳妇,他也想带,想带的媳妇是姐,就是大菊,这样想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也白想,自己光棍一个,又拿不出财礼,不可能想到手。可还是想,晚上做梦的时候,总是看见大菊跟自己一起手搀手入洞房。半年前,大菊无缘由突然出嫁,没给他透一点风声,说出嫁就出嫁,为什么要出嫁,他脑子转不过弯,心里想被刀割一样疼,一肚子怨气,不再搭理她,今天打定主意,想给她惹点小麻烦,当一只马蜂,不轻不重地剌刺她。
大菊她们三个人,闹笑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在树荫底下迷糊起来,毛头走到了那儿,折根树枝,从地下挑起一个洋辣子,从大菊胸口放进去,匆忙离开。只一会儿,大菊被辣醒,衣裳一掀,一只洋辣子在身上爬着,奶帮子红肿起来,赶紧把洋辣子捏起来扔掉,疑惑地四面看,毛头正在不远处朝她笑哩。小触寿痨,欺负姐姐,要死啊,走,快去抓住那个狗东西,大菊把翠莲、小二娘喊醒。毛头一看三个人的阵势,没法招架,赶紧脚底抺油开溜,见田跑田,见圩跑圩,一不留神,脚底一滑,摔得满身泥,爬起来继续跑,三个人紧追不舍,都跑得气喘吁吁。大田那边没地方躲藏,眼看就要追上来,毛头心里着慌,看见前边有个茅缸,连忙说:你们不要过来,我上茅房了,说着把裤子往下褪。大菊她们只好停下来,骂他:无赖,流氓。小二娘忽然说:那东西谁没见过,吓唬谁呢,上去抓住他。三个人一涌而上,毛头万万没想到她们这么生猛,没地方跑,被摁在地下,大菊抓着手,小二娘压着腿,翠莲抓一把麦芒,在他腿档里狠劲搓。那儿肉嫩,哪儿受得了,他大叫起来,喊着:大姐,难受,放开我。哼,什么大姐,喊姑奶奶。翠莲瞪着眼睛说。好,姑奶奶,轻点,轻点,不能搓了。认怂了?小二娘说。认,认怂。这回先放你一马,再玩花样整死你。大菊松了手,三个人又骂几句,手都松开,笑着回秧田去了。毛头是个贱货,刚被放下来,清了清腿上麦芒,拔掉肉剌,又轻松得快活起来,嘻嘻笑着朝三个人喊:姐姐,小手嫩呢,舒服……
午饭以后,社员们又下了秧田,毛头是闲老倌,东晃晃,西晃晃,晃得身上发痒,脱光衣裳跳进河里洗澡,衣裳太脏,水里揉揉、搓搓,在河边草丛摊开来晒,然后,转身畅快地游来游去,突然,憋足气,深深扎个猛子,将近十分钟才露出脸来,看看河边,裤子、褂子都不见了,连忙喊起来:谁看见我衣裳了?拿出来。哎哎哎,我说哪个看到我衣裳了?快拿出来。社员们正手脚不停地忙碌着,没人搭理他。他生气了,嗓门更大:再不把衣裳拿来,我光赤赤上来了。妇女们有点害怕,骂他:流氓、大流氓!陶队长刚才看到有妇女做小动作,便说:翠莲,把衣裳拿出来吧,毛头在水里泡得不短了,身子不能弄出岔子。翠莲埋头插秧,根本不理睬。毛头等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光着身子爬上岸,湿淋淋的。妇女们看到他一丝不挂,有人急忙捂眼睛,有人吓得叫起来,他倒浑身血液喷涌,兴奋极了,故意撒开两腿,甩着胳膊,张牙舞爪乱跑、乱撞,还朝妇女们挤眉弄眼,戏谑挑逗。男子汉们也特别开心,有的喊好,有的拍手,有的傻笑,狂热得不得了,赤条条毛头,成了秧田一道耀眼风景。
毛头光着身子出了好一阵风头,终于跑不动,呼哧呼哧坐在大杨树下。大菊找到衣裳,给他送过去,他看到捧着衣裳的大菊,一步一步走过来,坐在那儿不敢动,更不敢跑,说话也不敢,两只手捂着赤裸的腿档,头耷拉下来。大菊走到他跟前,把衣裳轻轻放下,背转过身子。他抬头看见,大菊身上披着嫣红的晚霞,静静站着,乌黑的头发在风中飘拂,他闻到了她的头发香,以前闻到过的,特别香,不知不觉身子有点颤抖,忽然,眼前现出一个幻影,站在面前的大菊,穿一身新娘子红衣裳,头上蒙着薄纱红盖头;自已穿一套崭新的衣裳,胸前一朵大红花,一个天大的囍字悠悠晃晃地飘来飘去,什么,自己当新郎了,心里一阵激动,猛地站起来,往前大步走去。
夕阳西落,天幕渐渐变暗、变黑,风更大了,远近蛤蟆怪叫声响成一片……
鸳鸯梦
七月半亡人节,蛤蟆滩上大人伢子,早上起来就哼哼唱唱:七月半,开鬼门,鬼门开,出鬼怪,鬼怪苦,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这一天,阎王爷开启阴间,鬼门向人世间洞开,已故亡人要回家走一遭,庄上人家祖上是朱洪武赶散,从苏州阊门迁移来的,不管日子多难,老祖宗规矩不能违拗,亡人节都要买几块豆腐,弄点砣粉,再加一碗青菜什么的,中午端到灵牌前,焚香烧纸,跪拜祭奠。
大蛤拉我去他家吃饭,我吱吱唔唔,尽力推托,逢年过节,庄上人总要请我,这个人情没法还。大蛤死劲拽,毛头在一边帮腔,我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他们去了。庄子东南,两间草屋一间披灶,这就是大蛤家。门口一块空地,长满蕃瓜,碧绿、肥硕的瓜叶,厚厚密密。草屋南面垒着猪圈,旁边一棵棵榆树,草屋北面一块空地,残留着一些破烂,父亲敲过麦芽糖,也就是换收废品,挑一副竹篓子,敲着小镗锣,走村串庄,用在家制作好的麦芽糖,换东西,生锈的铁锅、碎玻璃、牙膏皮、破布、烂棉花都行,旧东西看好了,用木榔头、扁刀敲麦芽糖,东西越值钱,敲的糖块越大,有孩子觉得敲小了,叽里呱啦起来,他就再敲一块,那孩子便快活得眉飞色舞。做这营生得偷偷摸摸,好天好日,要在生产队上工,规规矩矩,下雨下雪,倒走得勤,一个大雪天,脚底打滑,连人带竹篓子掉下独木桥,摔死了,撇下孤儿寡母。他家兄妹三人,大蛤老大,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四口子只有母亲挣工分,年年超支,吃返销粮,有时候得卖粮买粮。大蛤面相老,其实岁数不大,才十七,弟弟、妹妹当然更小,家里没有硬铮帮手。
庄子口有一代销店,销货员是陈胖子,疙疙瘩瘩蛤蟆脸,眼皮耷拉着,总象没睡醒。别看他相貌丑陋,却掌控全庄人生活用品大权,醤油火柴香烟红糖等等,凭计划到他店里购买。陈胖子行为不端,短斤少两是常事,一盒火柴,都要抽几根出来,有人看到他把半盆洗脚水,哗啦一声倒进醤油缸,真是又奇葩又呕心。更让人气愤的是他特别好色,仗着手上有计划物资,专对小大娘、小媳妇下手,被他祸害过的女人有十几个,还有姊妹、母女、姑嫂都被他玷污的,对这些恶行,他不但不感到羞耻,反而引以为傲,有一回,他喝醉了酒说:我这辈子值了,虽然赶不上芦花大公鸡,但是上过床的,能排成一个铁姑娘班,队队都有丈母娘也不是吹牛。他日子过得滋润,中、晚两顿酒,整天油光满面。大蛤妈妈常到代销店称盐打醤油,陈胖子笑脸相迎,偶尔少一两张计划票,都网开一面。大蛤妈遇到坎了,他出手相助,有一回,借五块钱给大蛤妹妹看病,很久没钱还,也没吱一声。其实,这么帮大蛤妈,是有贼心的,有一天,雨丝绵绵,阴风阵阵,他不知怎么转到大蛤家,见家里只有大蛤妈一人,嬉皮笑脸动手动脚,搂腰摸屁股乱来,大蛤妈冷鼻子冷眼,使劲把他推开,他想霸王硬上弓,恰大蛤回来了,才没有得手。
我和毛头来到大蛤家,大蛤妈焚纸上香,祭拜大蛤家祖先,又祭拜大蛤父亲,然后招呼我们坐下吃饭,三碗素菜,一个炒鸡蛋,大蛤妈把炒鸡蛋搛给毛头和我,我悄悄搛给大蛤弟弟、妹妹。快要吃完时,陈胖子拎一只装着熏烧的荷叶包走进来,大蛤妈楞了一下,又换成笑脸说:坐,坐,给陈胖子添了一副碗筷,把荷叶包解开,里面猪头肉放桌上,来人吃来物。一看到陈胖子,我就感到不舒服,匆匆两口扒光碗里饭菜,告辞回了陶队长家。
刚进小草屋,陶队长就跟进来,问:在大蛤家吃的?嗯。看见陈胖子了?看见了。好好。陶队长冷冷一笑,神神秘秘,可能又要演出一场好戏了,我想。
陈胖子在大蛤家吃过中饭,没有离开庄子,这里跑跑,那里聊聊,神气活现,象大干部到处巡视,晚上又被赵四爷喊家去喝了一顿,酒足饭饱,打着呃往代销店走,迎面撞见大荸荠,陈经理,回店啊?大荸荠满脸堆笑问。回,回。他随口应答。今晚我跟大蛤看瓜田,顺路送送你。大蛤看瓜田?好好。陈胖子走路变很有点急促,踉踉跄跄,大荸荠慌忙把他胳膊抓住。
我跟着陶队长在庄上兜了个大圈子,拐到南边小树林,又往回走,七月流火,天气酷热,跑得一身汗,接着又跑到庄东头,陶队长停下来,拉着我在一草堆前蹲下,前边就是大蛤家门口。没一会儿,路上晃晃悠悠来了一个人,穿着肥肥的大裤衩,手里摇着蒲扇,突然停住,四下望,上去推门。谁啊?大蛤妈听到门外有动静,大声问。陶队长走了出去,大声喊:大蛤,大热天这么早就睡,闷蛆啊。毛头从另一边走过来,喊:陶队长,在这儿啊。大蛤也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不知往哪儿走,三面走不了,慌不择路,钻进厚厚密密蕃瓜丛,趴了下去。
大蛤搬出几张小板凳,四个人坐下来乘凉、聊天,聊了一阵子,陶队长说口渴,大蛤便到前面瓜田摘瓜,我心拎起来,趴在瓜田里的人被大蛤发现就糟了。还好,菜瓜地在前边,跟蕃瓜地隔着。四条菜瓜摘来,一人一条,用手抺抺就进嘴,津津有味,陶队长一边吃,一边说:每人讲一个故事,我抛砖引玉。从前,有一个公公想媳妇心事,儿子不在家,老傢伙半夜推媳妇门,门没栓,正高兴着,没想到哗的一声,一盆洗脚水从门头倒下来,公公被浇成落汤鸡。陶队长说得手舞足蹈,我们听得哈哈大笑,毛头故意仄着嗓子,发出长长一声怪叫。
蛤蟆滩蛤蟆多,蕃瓜地里肯定不少,四面还有蛤蟆正往那儿爬,叽叽歪歪地叫得瘆人。大热天,蚊子也出奇地多,密密匝匝,嗡嗡飞,象苍蝇那么大,翅膀张开,腿上有花纹,嘴又尖又长,咬一口红一大块,手拍上去,涩腻腻,尽是紫色的血。大家坐那儿,不停拍蚊子,蕃瓜地传来哼哼呀呀声音。哪家小猪钻进瓜田了?陶队长问。没有。大蛤不知其中缘故。咦,哼哼呀呀的嘛。是啊,是啊。毛头在一旁附和,我硬忍着,用牙齿顶着舌头,不敢笑。毛头讲了一个好吃先生的故事,学生没来得及吃早饭,带烧饼来到私塾,先生还没到,便连吞带咽把烧饼吃掉,落了许多芝麻在桌上,先生一来,闻到芝麻香,再看看桌子,顿时明白了,上前二话不说,啪的一拍桌子,说:念书啊,怎么还不念书?说着,一抺胡须,芝麻全部落入口中。哈哈哈,这个故事短而翘,令人忍俊不禁。
大蛤接着也开讲:有一新来的县太爷,山东人,因为天热要挂蚊帐,便对差人说:替我买些竹竿来。差人把竹竿听成了猪肝,跑到肉店说:县太爷要买猪肝,心里有数啊。店家是个聪明人,马上领会差人意思,割了二斤猪肝,另外奉送一对猪耳朵。差人想:县太爷要的是猪肝,猪耳朵自己就笑纳了,便把猪耳朵用纸包好,塞进口袋。回到县衙,差人拿出猪肝说:禀报老爷,猪肝买来了。县太爷一看,暴跳如雷,吼道:我让你买什么,没听清楚,你的耳朵呢,耳朵!差人一听吓得面如土色,扑通跪了下来,说:耳朵,在、在我口袋里。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最后轮到我,推不过,只得讲了一段正流行的梅花党。美国中央情报局,李宗仁夫人郭德洁女士,怎样怎样,这个漏洞百出的荒诞故事,居然吸引了大家,一个个听得特别入神,坐在那儿动都不动。蕃瓜地里又有点小动静,悉悉窣窣的骂着:活见鬼,真有小猪啃蕃瓜呀。从地下拾起泥垡头砸过去,想把偷嘴的小猪撵走。
四个人磨磨蹭蹭,一直到大半夜,有点困了,毛头、大蛤呵欠连连,陶队长站起来说:撒泡尿,家去睡大觉喽。说着走到蕃瓜地跟前,从裤档里掏出傢伙尿尿,我们三个也憋不住,一起上前,往蕃瓜地尿起来。毛头说:比一比,看谁的尿跐得远。大家觉得有趣,便使劲把尿往远处跐,抛起一道一道弧线。不得不佩服,还是陶队长道行深,他的尿一骑当先,我们三人比他差一大截,厚厚蕃瓜叶上,滴滴拉拉,湿漉漉一片。
四个人分了手,回家睡觉,可怜蕃瓜田里那个人,一直趴着没动,蛤蟆、蚊子是不会跟他客气的,叮呀、咬呀,在所难免。第二天,庄上人看见陈胖子,脸上大半边疙疙瘩瘩,就象粘了一张癞蛤蟆皮,昨晚躲在蕃瓜地里滋味肯定不好受。 不知为什么,听说陈胖子吃了那样的苦头,没事人似的,跟平常一样开店做生意,我心里一阵惊悚,暗想:这傢伙真是彻头彻尾癞蛤蟆,卑劣、歹毒、隐忍,实在可怕。大蛤人小鬼大,把父亲留下来的两只竹篓修好,有模有样地熬了麦芽糖,又在磨刀石上,吭哧吭哧半天,把敲麦芽糖的扁刀磨得雪亮,什么都准备停当,便隔三差五,敲着小镗锣,走村串乡收废品,他走得慢,生意更做得慢,一锅麦芽糖,三四天才能换出去,晚上回不来,只得钻桥洞、睡牛棚,大蛤不在家的时候,陈胖子到他家更勤了,他妈凶多吉少,早晚会落入魔爪,只要大学晚上不回家,我心里就悬悬的,整夜无法入眠。有一天,在打麦场掼把,累得快要成了死狗,晚上回到小草屋,连泥脚都没洗,直接瘫倒在床上,呼噜呼噜打起了鼾。不知什么时候,看见大蛤家蕃瓜地里,蛤蟆成群结队爬出来,都是皱皱巴巴的癞蛤蟆,大的惊人,源源不断,越爬越多,大蛤家门口、墙上、屋顶密密麻麻都是癞蛤蟆,一声一声地怪叫,瘮人的不得了,我一阵惊恐,“啊”的大叫起来,陶队长被惊醒,跑过来问我怎么啦?我好半天都没回过神,糊里糊涂地说:大蛤妈被、被癞蛤蟆……想不到那个梦应验了,昨晚陈胖子果然趁大蛤不在家,对大蛤妈下手用强,大蛤妈当然不从,正纠缠扭打着,大蛤妈衣裳已被扯得敞开来,身子被陈胖子重重地压着,气都喘不过来,大蛤突然回来了,二话不说,操起锋利的扁刀,朝陈胖子一阵乱砍,要不是大蛤妈紧紧抱着他,陈胖子恐怕会被砍死。出了这么大的事,双方都没吱声,陈胖子理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己找赤脚医生包扎了伤口,回代销店做生意。大蛤砍伤了人,生怕派出所上门,便挑着竹篓躲出去,跑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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