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滩(续)

闹洞房

大荸荠要带亲了,他已经二十三,亲早就订了,丈人托媒人带信说:大事要紧着办,年前不去带亲,年后就不让带了,蛤蟆滩带亲都要算筋算骨,会带媳妇,带家来种田,不会带媳妇,带家来过年。大荸荠父亲乐老大心里有一本帐,早扳着指头算好年后带,三月大忙,带回来正好下田挣工分,现在亲家顶真,要年前带,只好认霉倒,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大树缠青藤,顺着亲家意吧,把媳妇带家来闲着,白吃三四个月口粮。这种事只能忍,吃个明亏,要是跟亲家磕磕碰碰,人家胃口吊高一些,聘礼、酒水钱再提一两个要求,会让自己措手不及,招架功夫都拿不出来,弄得不好,亲事照样黄,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乐老大是能干人,一手木匠活远近闻名,傢俱、农具都做得顶呱呱的,多少年做百家手艺,吃百家饭。可现在私自做手艺犯大忌,是投机倒把,会抓人的,哪敢触这个楣头,只好把一身挣钱的本事搁置一边,捆绑在生产队干农活。亲家话说这儿了,年前砸锅卖铁也要带亲,可带亲不是闹着玩的,要真金白银,生产队年终分几个铅角子,只能买些油盐酱醋,零头都不够。没办法,只好横下一条心,偷偷请陶队长,开了一张生产队证明,跑到外地,提心吊胆做了几个月活计,总算苦了一些带媳妇的钱。

我们几个狐朋狗友忙码起来,毛头布置新房在行,他领头,大蛤跟我当下手。先搭顶蓬,墙四角钻眼,芦柴一根一根穿进去,形成格子方块,搭好硬架子,上边放一层崭新芦席,方块交结处用红线紧扣,留三寸须子,看上去方方正正,红红火火,漂亮极了。接着往屋里搬傢俱,架子床、三抽屉梳妆台、箱柜,他家屋后长的树,一棵一棵倒下来当材料,乐老大亲自动手打的,所有傢俱没用一根钉子,傢俱摆放停当,引来不少人看稀奇。大学妈做了两个圆圆的花球,剪了大红喜子,也都挂起来,贴上墙,新房的味道一下子浓起来。我写的一副对联:一世良缘前程远,百年佳偶幸福长,贴在新房门上,上下联还配了大蛤妈的剪纸,一个是龙,一个是凤。

保奶奶来了,替新人铺床叠被,大荸荠全家出迎,接到堂屋上席坐,奉一杯甜茶、一支喜烟。稍坐一会儿,保奶奶拿一捆黄亮亮稻草,放上床,铺开、理平,嘴里念叨:

穰草青,稻草黄,

我给新人铺雅床,

铺到东头生贵子。

铺到西边状元郎。

房里人一起喊好,保奶奶又在床上铺柴席、被子,一对两头塞木板,外面绣鸳鸯戏水的枕头也放上去。1

暖房那天晚上,摆了两桌酒,来的都是干部和至亲,支书当然也来了,乐老大三请四邀,跑了好几腿,才算给面子。支书当然上席坐,大家巴巴地不停向他敬酒,他爱理不理,一脸不屑地随便应付,喝酒滑得象泥鳅,斟得浅,洒得多,真正喝下肚没多少,要别人喝却很霸道,要人家干就得干,不会喝也得干,活脱一个土皇帝。乐老大敬他酒时,他瞪着眼睛说:哈哈哈,老乐啊,你是大能干人啦,能干是好,小心火烛,别能干得闪了老腰。乐老大心里咯噔一声,觉得支书话里有话,到底什么话,因为忙着敬酒,没来得及细想。那天,我替大荸荠压床,这也是蛤蟆滩风俗,童男子压床才能养儿子,传宗接代。厚厚的稻草暖和,柴席有点戳人,我很兴奋,压床,养儿子,有意思,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什么时候,在床上摸到一样东西,呵,是红枣子。

通……啪……

天地响炮仗把沉睡的庄子惊醒,大人、孩子涌到河边,叫喊着:新娘子船来了。果然,一条船撑过来,停泊到岸边,席蓬前蒙着红布,船头一对红木箱,一个赤盘,上边放着茶杯、镜子、木梳、罩子灯,旁边还有一只通红的子孙马桶,这些就是娘家陪送。

岸上人忙碌起来,扣缆绳、搭跳板,一盘柴摺子,从家门口一直铺到这儿,新娘子要踩着柴摺进门,步步见财。新郎官大荸荠来了,象换了一个人,崭新蓝布罩衣,元口布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色红润,英气勃勃,手拿一个小木牌,庄上人知道,那是“公侯老爷”。保奶奶挑开红布帘,把蒙着一块红布的新娘搀上岸,踩着柴摺往前走,新郎官步步后退,新娘子慢慢向前。

新娘子迎进堂屋,拜天地,两盏墨水瓶子灯,裹着红纸,垫得高高的,放在条柜中间,一尊香炉,烟雾袅袅,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乐老大夫妇端坐那儿,百感交集,眼泪四溢,三拜毕,老俩口给新人红包,接着夫妻对拜,然后,大家簇拥新人进入洞房。

刚才陶队长吩咐我,把乐老大看住,晚上闹扒灰公公呢,娶个媳妇不容易,大家乐呵乐呵,沾沾喜气。我光顾看热闹,眼一眨,乐老大不见了,赶紧喊陶队长、毛头一起找。庄前庄后,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没有,正在着急,听到河边有人喊:船舱里有人。我们连忙跑过去,哎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人正是乐老大,竟躲到新娘船上去了。迎亲路上撒了一地铅角子,一路是财,满眼见钱,讨个吉利。一帮孩子抢着在地下捡,一分,二分,捡到河边,捡到船上,藏在那儿的乐老大被捡出来。

乐老大被我们三人紧紧抓住,陶队长哈哈大笑,不住咂嘴:嘿嘿,乐大爷啊,家里忙喜事,你倒清闲,躲到媳妇船上睡觉,快活上天了。乐老大连忙遮掩:我是怕漏东西,上船看看。不要嚼蛆,看什么看,想玩花样,不给我们闹扒灰公公,放老实些。毛头一点也不客气,眼睛直楞楞瞪着。乐老大成了案板上肉,只得任砍任剁,乖乖跟着我们走。

娶媳妇闹扒灰公公是蛤蟆滩乡风,不知哪朝哪代传下来的,家家都这样,倒是那些不起眼的,人缘不好的人家没人闹,新房冷冷清清。滩上人都知道闹扒灰公公典故,说起来有鼻子有眼睛,唾沫星子乱飞,他们把宋朝大学士苏东坡扯进来,说北宋年间,苏东坡娶了个媳妇,为避嫌疑,把原来房子给儿子、媳妇做新房,在后花园又建一幢书房,独自住在那里。苏东坡本是文人雅士,整日看书写字,作画吟诗,十分逍遥自在。有一天,家人悄悄对媳妇说:后花园书房幽静雅致,别有洞天,在京都独一无二。媳妇听了十分惊奇,想去看个究竟。一天,趁公爹外出访友,媳妇蹑手蹑脚来到后花园,进来一看,果如家人所说,廊桥流水,奇石修竹,一幢书房窗明几净,古色古香,媳妇倘佯流连一番,又径自走进书房,随手捧起一本书籍,坐在床沿,仔细阅读起来。读着读着,不觉有点疲惫,不知不觉躺在床上睡着了。苏学士访友归来,看见媳妇竟然睡在自已床上,觉得很是不妥,这种事传扬出去,岂不被外人耻笑。想叫醒媳妇,却怎么也张不开口,退至桌边,拿起羊毫,在窗子上信手留下两行诗句:

轻纱帐里一琵琶,

叫我难弹又难抓。

媳妇醒来以后,见自己睡在公公床上,自知失礼,赶紧匆匆爬起来,看见窗子上诗句,知道公公已经回来过,略一思忖,便在诗后面续上两句,以逗公爹一笑:

公爹尚且弹一曲,

肥水不流外人家。

媳妇走后,苏东坡看到续诗,不觉哑然失笑,怕被外人看见,便用手指慢慢刈去墨迹,恰巧被一来访诗友看见,问他干什么?他回答:在刈灰,后人把这句话误传为公公爬灰。这当然是牵强附会,无稽之谈,可既有这一说,管他真假,娶媳妇,闹扒灰公公,不算粗俗,连大学士苏东坡都扒灰,平头百姓沾沾光,闹闹笑笑,实在没有不妥,随着年岁长久,娶媳妇闹扒灰公公,成为民间习俗,越闹越大,越闹花样越多,方兴未艾。

乐老大躲到媳妇船上,并不是他不愿意闹扒灰公公,其实,他心里是想闹的,娶媳妇,办大事,就是要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不闹心里堵得难过,躲到媳妇船上,是面子上的事,公公要避嫌,躲一躲,做做样子,别的人家都这样。他被我们带回家,又神气活现起来,主动到每一桌敬酒,打招呼:各位多吃两杯,菜不好,包涵、包涵。还说:烦劳酒喝好了去闹房,闹发闹发。

乐老大家酒席摆在院子里,全庄大人孩子都来了,流水席,滩上人几乎个个都能豪饮,还自称酒神、酒仙,酒菜上来以后,上席尊者提议:头一杯一起干了,大家举杯一饮而尽。接着你敬我,我敬你,轮番敬酒,闹闹腾腾。不仅闹酒,还闹饭,一个瘦猴,被人坎了三大碗堆得尖尖的米饭,也许是他故意想难得饱一回肚子,平时一年到头,到哪儿吃到香喷喷的米饭呀,他一边刨饭,一边大口往下吞,撑得不住打嗝,脑门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同桌人骂他:饿死鬼投的胎。庄上大人伢子,一直闹腾到晚上十点多,客人慢慢散了,新娘、新郎回了洞房,几个半大小子拿着一根根芦柴棒,对着糊了红纸的窗户,乱戳乱捣,嘴里怪声怪气地喊:

捣得快,养得快,

养个儿子猪八戒,

捣得俏,养的俏,

养个儿子坐大轿。

其中有一个人喊:新郎、新娘听到了吗?一个人接着喊:听到溜。大家一阵疯笑。

在我们几个严防死守下,乐老大没能再逃脱,推推搡搡,终于把他弄进新房。

“闹新房溜……”快乐无比的喊声在寂静的蛤蟆滩回响。

大家聚拢过来,新房里挤得满满的。保奶奶拿着黄钱纸打成的捻子,醮了点煤油,燃着,掀开新娘子头上红布,照着红通通脸说:

洞房贴喜子,

手拿纸捻子,

掀开红帘子,

细看新娘子。

新娘子生得标致,高鼻梁,丹凤眼,皮肤黑里透红,乐老大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福气,大家闹吧,闹闹也是高兴的。

陶队长站在床边踏板上,一手拿芦柴把,一手拿掏火耙,大声说:

闹闹新房,

看看新娘,

掏火耙子,

公公请扛。

他说一句,大家跟着说一声好,他全说完,大家就哄起来:扛,扛掏火耙子。陶队长把掏火耙扛上乐老大肩膀,毛头把一个柴编的畚箕套在他头上,还有人在脸上抺了油灰,乐老大看上去象不伦不类的黑脸包公。

有人说:乐老大,喊,我是扒灰公公。乐老大不肯喊。啪的一声,陶队长芦柴把子打在畚箕上,小畚箕毛剌拉拉,乐老大被毛剌扎得又疼又痒,哎哟,叫了一声,还是没喊。喊不喊?陶队长的芦柴把啪啪啪地连着打,乐老大受不住,只得低低喊了一声:我是扒灰公公。喊高些,有人不满意,乐老大望望陶队长手里芦柴把,只得大声喊:我是扒灰公公。一个妇女说:大妈妈,你家老大想扒灰了。大家都笑个前仰后合。

毛头憋不住跳上踏板,一本正经地说:乐老大刚才躲到媳妇船上睡觉,闻媳妇被窝气,这个公公太出格了,要不要罚?罚,要罚。大家跟着喊。毛头罚乐老大说四句,乐老大作揖说不会,便让他跟在后面学着说。

新娘房里亮堂堂,

当中有个荷花缸,

十担大菜放不满,

这三句没什么,毛头喊一句,乐老大喊一句,大家喊一声好,最后一句大粗话:一个罗卜腌一缸。乐老大知道不好,没肯喊。大家又哄起来,喊,快喊,不喊就打头。几个小媳妇更凶,说:不喊就让他头撞新娘子屁股。有人真的要动手,乐老大被吓得脸煞白,只好埋着头喊了一声。

陶队长又站到踏板上,两只胳膊往下压了压,让大家安静,脱口又是四句:

新娘好样子,

身穿红褂子,

公公解纽子,

养个大儿子。

大家要不要?陶队长大声喊。要,要 !新房里又涌起一阵高潮。两个小媳妇夹住新娘子朝乐老大这边靠,有人抓住乐老大的手往新娘子上怀伸,大庭广众之下,乐老大怎么敢乱动,啪啪啪,头上不知挨了多少芦柴把。没一会儿,乐老大失去了抗拒,手被铁钳似的攥着,慢慢靠上了新娘纽扣。不知哪个触寿痨,又猛地推了一把,乐老大没站住,一下子撞到新娘子,俩人跌倒在一起,新房里疯笑声、怪叫声响成一片。

这一场闹洞房尽了兴,大家饱了眼福,乐老大夫妇又给闹房的,每人发一支喜烟,弯腰拱手送客。

虽然我一直跟在陶队长后面闹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暗自嘀咕:粗鲁、丑陋、**,过份,蛤蟆滩真是蒙昧不堪。大荸荠是新郎官,没什么人闹他,被冷落在一边。他倒好象无所谓,笑嘻嘻的,没一点不开心,扒灰公公,闹就闹吧,家家带媳妇都这么闹,不伤皮不伤肉,老人为带媳妇把心都扒出来了,婚礼上的一滴油、一颗米,也是他拼老命苦回来的,也该乐一乐。看到闹房的人要撤,他赶紧哈腰递烟、发糖,察觉我脸色有些不对,走过来对我说:大兄弟,刚才有点不雅是吧,没事,闹闹没事,闹发,闹发……

第二天,新郎官大荸荠陪新娘子回娘家,不知为什么,乐老大也不见了,新娘子回娘家把公公带着?这是滑天下之大稽,当然不会,问陶队长,回答不知道,这当然不是真的。乐老大摊上麻烦了?在外边做私活事发了?隐约听说,这事跟支书有点关系,支书阴损、歹毒,暗地打了小报告?乐老大是去自首了,还是被抓,躲是没地方躲的,不敢往深处想。陶队长跟乐老大关系很铁,乐老大有什么事,多大事,去了哪儿,天下人不知道,陶队长肯定知道,没必要刨根问底,蛤蟆滩上,知道的事少一些好。

喜 丧

癞蛤蟆瘆人的叫声响了一夜,早上起来,我就得到一个坏消息,大菊父亲病入膏肓,快要不行了。大菊父亲生病,庄上人都感到突然,虽说六十多岁的人,可是身板直直的,说话杠杠的,看上去顶多五十多,一年到头伤风感冒都没有,赤脚医生从没上过门。也就是没多少日子前,到邻庄去出人情,酒席桌上碰到一个煤矿上的人,回来休假的,两杯酒下肚,没话找话说,那人跟他姑爷是一个矿的,算是熟人,便有一搭没一搭说起他姑爷,他一边喝酒,一边听着,不知听到什么,象被扇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再听下去,心象被刀割一般,万万没想到,亲家丰厚的聘礼,竟藏着姑爷患有那种隐疾,自已真是糊涂透顶,女儿这辈子不是完了吗,是自己害了她,可木已成舟,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苦汁吞在肚子里。回家后心象被掏空了,成天阴着脸,走路轻飘飘的,做什么都无精打采,饭也吃不下去,问他怎么了?不回答,也不出门。再后来,干脆病倒了,连续发烧,打针吃药也不见效,陶队长要带他去县医院,怎么说他都不肯,一个滩上农民,命贱得很,上县医院干嘛,花得起那钱吗。我赶到那里,看见他躺在床上,脸色腊黄,眼窝深陷,嘴绷得紧紧的,只剩一口气悠悠地荡着。

堂屋里坐满人,陶队长、赵四爷、姚爹爹、大荸荠都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家里一无所有,寿衣棺材都没着落,兄妹三个,哥哥、姐姐都穷得叮噹响,就指望大菊在煤矿的丈夫。大菊上个月去煤矿探亲,前天给她发了电报,还没赶回来。天暗下来,屋子里什么也看不清,大家默默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一声声叹息。

突然,有人说:大爷回光返照了。老人果然挣扎着蠕动。是时候了,屋里忙乱起来。门板缷下来,用两条凳子搁在堂屋中间,七手八脚把老人抬上去。

大菊回来了。有人大声喊,真是巧了,刚把老人移到堂屋,家里唯一能干的二姑娘回来了,二姑爷却没有跟着。大菊奔进堂屋,喊一声:爹爹。老人似乎听见了,眼皮微微抬了抬,嘴唇抽搐了一下,又恢复原样,隐隐约约,有一声浑浊叹息。

老人真走了,兄妹三个嚎啕大哭,在场人也都淌起眼泪。男人们全到里屋,跟兄妹三个商量怎么办丧事。大哥、大姐都说,现在过日子都不客易,丧事只能简办。大菊不同意,父亲苦了一辈子,走的时候,不图风光,可子女不能被戳脊梁骨,随随便便把老人打发了,得按规矩办,钱她一个人出。其实,大菊对父亲一直有怨恨,不管怎样,是他让自己守活寡,现在又成了实实在在的小寡妇,自已的苦命拜他所赐,可再想想,父亲是因为家里穷,是哥哥娶不到婚妇才这样做的,有难言的苦衷,现在人已经去了,怨恨也没用,再多的苦水也往肚里淌吧。

大菊那么爽快,丧事就好办了,屋后两棵柏树倒下,请乐老大熬夜打寿材,扯几丈白布、黑布做寿衣,陶队长领着布置灵堂,赵四爷指指点点,帮着拿主意。一盏长明灯,一盏引路灯,炒熟一碗米,插上三根筷子,这是倒头饭;一酒杯茶叶,一酒杯米,款待阴间来的勾差。熏得里外都黑黢黢的脸盆里头,一张张纸钱在焚烧,白白的灰烬,象一只只小蝴蝶四处飘动。老人的子孙、晚辈轮流跪到蒲团上磕头,毛头不知什么时候,也偷偷磕了三个头。

大家一直忙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又去了。门口挂起白灯笼,搭了敞篷,毛头拿着唢吶站在门西,陶队长肃穆地站在门东,一有人来奔丧,唢呐就呜哩哇啦响起来,毛头学吹唢呐从吹尿泡开始,吹破两个大尿泡,师傅才教吹曲子。大菊哥哥戴着挂白球孝帽,腰扎麻绳,拿着哭丧棒站在前边,嫂子、姐姐、姐夫和大菊在后面,都是一身重孝,有奔丧的人来,一起陪着磕头。

奔丧的人真不少,我负责记丧礼,陶队长常调侃我是庄上大才子,我也真的成了忙人,红白大事记礼,过年写春联、吉语,还有给煤矿、部队或其它地方儿女、亲眷修家书,都是我包了。白纸裁好,装订,横横竖竖画了格子,礼簿成功,一笔一笔记上去,小麦五斤、大麦八斤、稻子十斤……奇怪的是,礼记了,稻麦一斤没看到。陶队长告诉我,家家粮食不宽裕,礼先记上,等收麦子、稻子再送过来。

丧事开销很大,丧饭中午就开七八桌,大菊买一担米、一担茨菇,还有豆腐、卜叶,这哪儿够,全庄人都来吃斋饭,一锅端出来,很快盛光。大家一商量,停柩三天改为两天,这样稍微松动些。

天还亮堂堂的,大家早早吃了晚饭,寿材抬进堂屋,忙着收殓,儿孙们见老人最后一面,痛哭声响成一片,直系、晚辈,朝亡人三跪九磕。儿子、闺女各拔一撮头发,放在棺材钉眼,棺盖盖好,插上铁钉,族长手里斧头刚落,儿子闺女急喊:亲老子,躲钉啦!

两天后出柩,棺柩抬上船,儿孙们花钱、烧纸,跪下磕头,然后上船送葬。

蛤蟆滩到处都能看到坟茔,庄上多数人家祖坟在东南方向,离庄子四五里远,那里大大小小坟堆一个接一个,纵横交错,连成一大片,俗称为九里一千坟。说起来,那儿有点神奇,周围庄上人家,遇到红白喜事,常碗碟不够用,便到那坟地去借,主家恭恭敬敬打张借条,注明要用的碗、盏、盘、碟及数量,喜事用红纸,白事用黄元,放在一个竹篮里,夜深人静,撑船将竹篮放到那儿,焚香叩首,言明借用缘由和归还日期,然后回家。黎明时再去,借的碗碟已如数配好,取回用完,仍在深夜归还,再次焚香叩首,以表谢忱。碗碟若有损坏,只要把碎片一并送还,磕头告罪,便得到谅解。遗憾的是,一位百岁老人过寿,从那儿借的碗碟,被讨寿的抢个净光,无法归还,那坟地也就无法再借到一只碗碟。这个事,庄上人提起来津津乐道,说到最后慨叹哂嘘: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借了不还,只得罢了、罢了。

棺柩运到坟地,坑早已挖好,大荸荠站在土堆上喊:哎,老人六十大几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也是喜丧,该花花了。旁边有人起哄:对,喜丧,喜丧,乖巧些,不要让我们费事。儿子女婿来了吗?来了。有人回答,那好,儿子女儿都松松口袋。

大菊哥哥是个憨子,站在那儿象根木桩,傻乎乎向大家陪笑。老子死了,大儿子一毛不拔啊。庄上人心里有话,丧事由大菊一人花钱都觉得不爽,在这儿发泄了。我,我没钱。大菊哥哥埋着头,不敢看人。僵了一会儿,知道这傻子榨不出名堂,陶队长罚他在坟前磕头。他如蒙大赦,通地朝下一跪,磕头如捣蒜。

噢,磕的不响,重磕。有人故意为难。大儿子看过不了关,便继续磕,头撞在地下啪啪响,嚯嚯的泥土沾在脸上,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大女婿也没名堂,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一撂一撂的。两三个人上前缠着他,在他身上摸了半天,才摸出大半包皱巴巴香烟,一看牌子,大铁桥,呸,最孬的,恨恨地又把半包烟扔给他。

二姑爷呢?有人明知故问。大菊知道躲不过去,主动走过来,掏出两包飞马香烟,挨个一支一支地发。两包烟就想过门了?不出二三十块,不要想脱身。爹爹去世,该我多出些,这两天开销太大,都花光了,以后补情。大菊的话没人听,回杠饭、回杠酒指望她呢。几个人围过来,要直接动手。大菊一看这阵势,一边摆手,一边说:别动,我出。随即从草棵里拿出一个猪头,她已经有准备。一个小猪头,不行。二姑爷在煤矿吃公家饭,一个猪头九牛一毛,几个人走过来,把她抬起来,朝已经搁了棺材的泥坑走去。她一点不生气,说:抬稳当,把我放那儿去,太好了,让我陪陪爹爹。毛头上前把大家拦住,沉着脸说:过了,过了。大荸荠说:别瞎闹,到她口袋里掏嘛。大菊这倒发了慌,拼命往里缩,胳膊死死夹住衣裳口袋。可是,哪能抵得住那么多手,一个信封掏出来,陶队长倒出囊子一看,死亡通知书,大家都惊呆了。原来,矿上不少工人去忙革命,井下人手不够,二姑爷下去代班,一天煤没挖下来,碰上冒顶,被压在那儿没出得来,大菊到矿上去,就是办丧葬,领怃恤金,那些钱没多少,都花完了。坟地变得很安静,只有蛤蟆一声一声叫着,声音怪异,钻得心里生疼,大菊突然叫了一声:爹爹……疯了似地朝泥坑那边奔去。蛤蟆叫得更响了,坟地,滩上、芦苇丛,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大大小小,圆圆鼓鼓,一起扯着嗓子怪叫,声音诡异、惊悚,令人不寒而栗。

大菊父亲入土为安,回杠饭吃了,回杠酒也喝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几大盆土菜,山芋干白酒,可是,吃得痛快,喝得尽兴,一大碗一大碗地干,醉倒了好几个。钱是陶队长、毛头、大荸荠和我一起凑的,毛头出得最多,连泥罐子聚宝盆也摔碎,里面铅角子都拿了出来。丧事办得算是无可挑剔,至于大菊父亲到底生的什么病,走的为什么那么匆忙,没人再提,个中缘由,肯定不仅死者清楚,知道实情的大有人在,不过,既然死者对此噤若寒蝉,别人哪个去深究,人死灯灭,一了百了,蛤蟆滩少一个大菊父亲,跟少一只蛤蟆一样。

陶队长跟赵四爷排七单子了,亡人闭眼那天是头七,接下来二七、三七……七七四十九天,三魂七魄,散一个魂七天,七个七魂魄散尽,每个七都要烧纸、祭拜,慰藉逝者,逢七那天,至亲好友要到场,守七,其间要包饺子、蒸糕,酒当然少不了,隔七天就有一顿酒喝,喜丧,喜丧,大家心里就象被点着的芦柴,烈烈爆爆,这日子真快活,做七是蛤蟆滩的乡风,老祖宗传下来的,是规矩,不能变,也变不了,至于做七的钱哪个出,从哪儿出,还没想那一层,想它干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总有办法。

我把工工整整记录好的丧礼簿交给大菊,凡是没有实收到的,用小圆圈做了记号,她接过去随手撂在一边,我忙说:收好了,欠的不少呢。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没指望还,当引火纸烧掉。烧掉?乡下红白大事都要礼尚往来,怎么能烧呢?我瞪起了眼睛。她看着我疑惑的神情说:连丧礼都挂帐,肯定难得不能再难,千年不赖万年不还,何必留着。想到我小心翼翼记录的丧礼簿,马上要付之一炬,心里一阵空落落的。那天晚上,在大家菊家又喝了一顿大酒,陶队长朝我碗里一回一回地倒,我连着干了几个底朝天,喝得痛快,神清气爽,畅快无比,感觉好极了,草屋外面,癞蛤蟆一声接一声地怪叫着,一点不觉得怪,悦耳动听,简直就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仙乐。

尾 声

时势转寰,我终于结束插队生涯,回到阔别十年的省城,面对繁华都市和家人团聚,恍若隔世,回首不堪岁月,不仅唏嘘不已,我这样有海外关系家庭的知青,被打入另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光着双脚,一步一步,踩踏、丈量蛤蟆滩的水田、圩埂、麦场,不敢有回城的奢念,当兵、推荐上大学,就象天上悬着一轮明月,很美好,很艳羨,可遥不可及。后来,虽说陆续有煤矿、企业招工,因名额原因,或大队支书作梗,也一直无缘,甚至,连想到蛤蟆滩小学,当民办教师都未能遂愿。支书与我结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来,陶队长无奈服软,跟二奶奶说:上回那事,听支书的。支书却翻脸,不给机会,说:嘿嘿,对不起,过了那村没那店,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儿虽然有点小恙,但想当乘龙快婿的大有人在,在那儿排着队呢。支书择定佳婿,隆重办了婚事。谁知道,痴呆女儿这事偏偏并不痴呆,看到入洞房的新郎官,竟然不是陶队长,顿时脸色骤变,暴跳如雷,大吵大闹,新房里的圆镜子、一对暖瓶,罩子灯,盏盏、罐罐,被砸得稀里哗啦,家人百般劝慰,无济于事,婚事没法改变,女儿不依不饶,悬梁、跳河玩了个遍,闹得鸡飞狗跳,他只好狠狠心,把女儿送进精神病院。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县精神病院堪比牢笼,住院部两扇厚厚大铁门,上边挂着奇大铁锁,病人就是犯人,辱骂、殴打是家常便饭,若是疯癫发作,结结实实绑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种鬼地方,这样暴力,女儿怎么受得了,可把她带回家,也不行,女儿会闹得更凶,思虑再三,想出了办法,让二奶奶带信给陶队长,只要他愿意娶女儿金婵,一定加倍补偿。陶队长已知傻姑娘境遇,心里生出怜意,竟然答应下来,唯一条件是只迎娶,不入赘,支书也无异议。正当这桩荒唐婚事刚谈妥时,精神病院传来噩耗,傻姑娘做了天大傻事,趁医护人员不备,跳楼身亡。支书剜心裂肺,痛苦万分,一腔怒火,仍泄向陶队长,当初不是这小子拒绝,女儿不会落到如此田地,我是陶队长狐朋狗友,自然也成了支书发泄对象,回城的事,一直不开绿灯,紧紧卡住。

招生制度改革,如融冰春风,久旱甘霖,开启一扇希望之门,我是省第一中学老高三底子,无论文科、理科,都有必中把握,步入新的人生旅程。可第一年,陶队长不是队长的队长被撤,我这个学习队长也不复存在,邮递员不再送来报纸,蛤蟆滩简直与世隔绝,高考改革成了迟到的消息,当我得知赶到公社文教科,报名已经结束,文教科长摊开双手笑笑,没有任何办法。第二年,报名倒是顺利,也找些教材,粗粗复习一遍,算是不打无把握之仗。考试那天,陶队长开机船送我去考点,船开得太早,河荡雾气沉沉,水路分辨不清,一不小心搁上浅滩,几番折腾,耽误了时间,赶到考点已经迟到,再三恳求,陶队长跪地叩头,也无人理睬,眼睁睁又失去高考机会。陶队长满心愧疚地开船载着我回庄,他没精打采,船开得象蛤蟆爬一样慢,我也昏昏沉沉地打磕睡,不知什么时候,“哗啦一声把我惊醒,我蓦地睁开眼睛,看到陶队长抓着一条自已跳上船的红鲤鱼。“吉兆,吉兆,鲤鱼跃龙门,你回省城笃定了。”他掉转船头,带我去找当老中医的外公,想办法给我办病退。在镇医院门诊找到了老中医,老中医看见他说:你怎么啦,脸色难看呢,有什么毛病?不是,他连忙说出来意,老中医没理会,伸出三个手指给他把脉,他却把我的胳膊拽过来,老中医皱了皱眉头,只得给我搭。足足搭了十分钟,老中医开了一张条子,让我去抽血检查。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查出了问题,风湿性心脏病,太好了,好极了,拿到检验报告,我兴奋得一蹦三跳。有了那张检验报告,办法有了,病退回省城,名正言顺。为确保万无一失,陶队长又带我到公社,找蹲点干部邬科长,邬科长已是邬副书记,邬副书记专门为病退的事给支书打电话,邬副书记已不是邬科长,说话份量不同以前,支书不敢违拗,病退表格顺利盖了大队公章。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刚离开蛤蟆滩,我跟陶队长有书信往来,我把回省城与家人团聚、找工作情况告诉他,他在信上告诉我:在外公帮助下,拿到中医资格执业证,打算开一小诊所,大队赤脚医生改弦更张,当干部去了,庄上人没地方看病,他把这副担子挑起来,过两天要到县城体检,领一张健康证,要在小诊所上岗,必须有那个证。就在那封信以后,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连去两封信都没有回音。回到省城,头绪繁多,治病、工作、恋爱、学历,等等,一宗一宗,大事小事,纷至沓来,煤炭炉上,一罐一罐熬汤药,家里整天弥漫苦湿的味道;不分昼夜,绞尽脑汁,撰写领导讲话、报告,手里香烟一支接一支,烟蒂堆成小山;骑着自行车,不住按响铃铛,紧赶慢赶,去陪热心人介绍的对象,看一部老掉牙电影;为一张自考文凭,端坐戒备森严考场,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一天天忙得屁颠屁颠,七窍生烟,无暇再给陶队长写信,从此,与蛤蟆滩断了联系。几个陌生岗位一路打拼,凭蛤蟆滩上跌打滚爬的历练,虽也坎坎坷坷,曲曲折折,总究柳暗花明,大器晚成,从一个街道厂工人,一路逆袭,一步一个脚印,成为文书、厂长、街道办主任、副区长,最后当上厅官。可是,日月如梭,岁月无情,迅即而来的是,两鬓斑白,人已老至,不得不退休离岗,赋闲在家。幸好一直淡泊名利,离开高位并未失落、颓唐,品品茶、写写字、散散步,轻松、蛮好,延年益寿。只是不知怎的,脑子里装上一部放映机,打磕睡、走神、做梦,甚至吃饭、走路,都看到蛤蟆滩上摇曳芦苇,听到蛤蟆们唧哇唧哇怪叫,陶队长、大荸荠、毛头、大蛤,还有蛤蟆滩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活脱脱,明晃晃,轮番出现,那些艰难日子,那些人,那些事,一直埋藏心底,沉沉甸甸。那里的风风雨雨,苦苦乐乐,已融入血脉,思忖、咀嚼、回味,桩桩往事,并不无聊、低下、恶劣,是黑暗中的光亮、沉闷中的凉风、辛酸中的快乐,使我在艰难困境中,淡定风雨,甩脱烦恼,顽强生存,看到希望,蛤蟆滩十年,自己没被苦难击倒,安然度过艰辛岁月,亏的是一帮狐朋狗友,亏的是大妈那些乡里乡亲,蛤蟆滩是遮雨挡风的大树,是人生旅途的福地,给予我保佑、庇护、温暖和快乐。乌鸦尚返哺,羔羊会跪乳,我曾大权在握,炙手可热,可是已把蛤蟆滩抛到一边,没有感恩,也没有一点回报,后来,虽欲亡羊补牢,做点什么,却已经退下,权柄已失,有心无力。思前想后,我就是一忘恩负义的小人,卑劣、无耻。我一支接一支抽烟,烟灰缸烟蒂又堆成小山,免不了晚上又失眠,两颗安定服下去没效果,没一点睡意,左捱右捱,天快亮才有点蒙胧感,眼前又出现一个脸盆大的蛤蟆,癞蛤蟆,匍匐在草滩上,动也不动,陶队长站在土坡上,手舞足蹈,象指挥着什么,四面八方砸过来一个个泥垈头,不偏不倚,全砸在癞蛤蟆身上。再仔细看,那蛤蟆竟有一副人脸,啊,是我的脸,我是蛤蟆,丑陋的癞蛤蟆。

前不久,得到公社知青重返第二故乡邀请,不由得怦然心动,打算带着愧悔前往。后又一考虑,那十年中,与同公社知青,从那个仅有一根木桩的码头下船以后,虽插队在一个公社,却似远隔天涯,没有任何交集,这次回去,有限时间要放在蛤蟆滩,集体行动肯定不便,这样一想,随即婉拒了邀请,决定独自前行。拿定主意以后,想做一做回蛤蟆滩攻略。先给陶队长写信,简要询问那边情况、告知去那儿打算,等等。这封信能不能收到,心里忐忐忑忑,当年他说为开诊所要去县城体检,体检结果没来信告诉我,是不是体检出了意外,如果真的有什么,他肯定瞒着我,恐怕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和我断了联系。我又拨一电话到插队县里,接通一位当厅官时打过交道的干部,了解蛤蟆滩现在地名、水陆交通情况等。一番忙碌,收获寥寥。给陶队长的信石沉大海,没有点滴回音。县里干部回答令人啼笑皆非,说:哪儿有什么蛤蟆滩,从来没听说过,根本没有。此人还问了许多同事、朋友,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也说没有什么蛤蟆滩。那个ㄨㄨ公社,现在叫ㄨㄨ乡,村村通公路,交通很方便。生活了十年的蛤蟆滩人间蒸发?绝无可能,改了名字,叫什么,会不会叫红旗、胜利、东风之类,叫金蟾,也许吧,叫別的就没法猜了。幸亏没打听陶队长、大荸荠、毛头、大蛤,这些能叫名字吗,谁知道这些土得掉渣的绰号,是何方神圣,简直扯淡,当年也是糊涂之极,连他们大名都没问过。攻略没法做,没什么,没法做就不做,蛤蟆滩熟得不能再熟,直接放马过去,还能摸不着路、找不到人,不会的,绝对不会,没一点问题,我自信满满,因此,回一趟蛤蟆滩的愿望没有消减,无论如何也要去,走走,看看,五十年,变化不会小,蛤蟆滩是否不再与世隔绝,敞开大门,顺天应时,退耕还湖,回归蒹葭萋萋,荷叶青青的鱼米之乡。如果蛤蟆滩有自己能出力的地方,哪怕微不足道,自己也竭尽全力,动用老关系,利用人脉,发挥一点余热,做一点事情。那几个狐朋狗友:陶队长、大荸荠、毛头、大蛤肯定要想办法聚一聚,推杯换盏,不不,大碗斟酒,大口吃肉,痛痛快快,一醉方休。在那儿住一两个晚上,最好还是住陶队长家,小草屋肯定不在了,是建了平房或是建了楼房,都行,狐朋狗友在一起,扯扯过往,谈谈闲篇,叙叙旧情,表表歉意,再看一看,天上眨巴眨巴的星星;听一听,蛤蟆们怪异的高唱低吟。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回蛤蟆滩,心里就悬悬的,五十载物是人非,那些狐朋狗友,是不是还在那里,有没有外出打工,陶队长身体咋样,那次体检有没有查出什么,是不是出了意外,老中医好象说过他有毛病,他当那个不是队长的队长,一年到头操心劳碌,是不是真累出了毛病……我猛的打了个寒颤。但不管怎样,蛤蟆滩一定要去,带着深深忏悔,回到那块曾历经磨难困苦,又尝到别一种快乐的滩地。

重返蛤蟆滩前一个晚上,我又失眠了,躺在床上,眼睛瞪得贼大,一直到天快亮,才勉强搭上眼皮,忽然,蛤蟆滩坟地出现在眼前,莽莽苍苍,混混沌沌,九里一千坟,坟头一个接着一个,杂草丛生,芦叶枯黄,一个稍大的坟前,立着一块石碑:陶ㄨㄨ之墓,坟包上、石碑前,密密麻麻爬满癞蛤蟆,唧唧唧,怪异、瘮人的叫声响成一片。转瞬之间,那块石碑越来越大,淡淡白云下,巨石伟岸,耸天而立,我“啊”的惊醒过来,连说:不,不会的,他没毛病,死不了,肯定还在蛤蟆滩,快快乐乐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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