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兜兜 (小说)
傻蛋这个名字是他老娘喊的,外人当然也跟着喊,家住红菱庄,两间半草屋,靠风车渡金银河边,从小听惯风车吱吱转动声,不知哪一天,风车咔住不转了,吱吱声也随着消失,这事他管不了,没吱吱声好,晚上睡觉更踏实,一觉睡到大天亮。
傻蛋祖辈直到他,都靠金银河吃饭,金银河不是枉得虚名,白天太阳一照金光闪闪,晚上亮月映洒银波粼粼,而且河里藏金纳银,水里游的鱼虾蟹鳖,网上来就是柴米油盐,他家多少辈吃用都是金银河。
傻蛋并不傻,打鱼弄虾精明得很,一条小船,一张网,河上几个来回,舱里活蹦乱跳一大堆,有一种鱼叫翘嘴银,扁头翘嘴,身段细长,浑身闪着银子般粼光,肉细腻,特别鲜美。小船撑回风车渡口,马上有人拿钱、拿米、拿鸡蛋换鲜鱼活虾,给多少拿多少,他都不怎么在意,只有翘嘴银有些舍不得,常拎一条回家给老娘尝鲜。老娘常在他耳边叽咕:翘嘴银给我吃干什么,钱粮是好东西,不多换些拿什么娶媳妇,真是个傻蛋。
红菱庄人家分散在金银河两岸,石柱家在傻蛋家河对面,家里靠种田吃饭,他跟傻蛋尿尿和烂泥一起长大,虽有一河之隔,还是常泡在一起。白天,一个忙撒网弄鱼弄虾,一个忙农活耕地耙田,没办法在一起,晚上小船来往,不是你家就是我家,喝点大麦烧,庄上人家自酿酒,他们家都要把盛大麦烧坛子埋在泥土半年多,再挖出来,用木端子舀进碗,香味能飘到金银河对岸去。傻蛋喝不了多少,小半碗脸通红,象醉了;石柱海量,几大碗都不在话下。喝了,还是上小船,让船自已漂,傻蛋哼哼唧唧,石柱豪门大嗓,都在唱,不停地唱,唱红菱庄人人会唱的民歌小曲,到底唱哪一曲,他们自已都说不清楚。
不知哪一天,傻蛋和石柱都知道了一个秘密,庄上最俊俏的水妹子嗓子甜呢,唱歌特别好听,很少在外面唱,晚上,庄上人都息灯上床,庄里庄外一片安静,她一边在油灯下绣花,一边轻声哼唱。石柱说:去听听。傻蛋说:听听。水妹子家离傻蛋家只有半袋烟路,小船系在风车渡大柳树上,两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来到水妹子家,她家房子跟傻蛋家不一样,一排三大间,东边还有两间,围墙,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他们知道,水妹子住东边靠里一小间,没窗子,只有一个小方洞透出微弱灯光。他俩脚怎么踮起来也看不见小洞里头,又不敢蹲下来搭肩弄出响动,只好贴墙站着,竖起耳朵听。半天过去,腿站酸了,里面一点声音没有。难道光忙绣花,忘了唱歌?石柱心里想。傻蛋倒没什么,还是傻乎乎地站那儿,两耳还是竖起来。哎,唱了。石柱捅了一下傻蛋。小屋果然悠悠传出歌声:姐在房中绣兜兜……就一句,没再唱下去,等,接着等,有一句就有第二句呀,再唱啊,一直等到围墙里公鸡叫,也没有歌声再传出来,俩人只好有点扫兴地离开那里。
水妹子跟傻蛋是庄邻,熟悉得很,她从风车渡到对岸常让傻蛋撑船送一下;跟石柱是同学,都喜欢看闲书,常你借书给我,我借书给你;在一起谈书上的事,谈各种各样的事,话说不完。有一天,石柱把一坛刚酿的大麦烧送到傻蛋家,傻蛋跟着他回头走到风车渡,打算撑船送他过河,水妹子突然来了,说:荷叶镇上有歌会呢,我想去看看。去看看啊。石柱也很有兴趣。去看吧,上船。傻蛋解开绳系,抓起船篙,小船载着三个人,哗哗向荷叶镇撑去。一群群鱼在河里游,突然,一条蹦进了船舱,是红鲤鱼,水妹子抓起来看看,又放进河里,让红鲤鱼游走。红鲤进舱是吉兆,三人急着去看歌会,没多想。
歌会在荷叶镇露天舞台进行着,这不是舞台,是镇上开大会用的,泥土一层一层夯起来,半人多高,台前放置一排长条桌,坐在那儿的不知什么人。观看的人挺多,围着土台四面站着,上台唱的歌手有点参差不齐,时而有掌声,时而被起哄喝倒采,水妹子身子灵巧,从夹缝中挤到最前面,石柱傻蛋也跟进来。歌手一个接一个地唱着,傻蛋听得笑呵呵的,一直不停拍手,石柱觉得有的唱得还行,偶尔也拍一两下手,只有水妹子满脸失望,简直站不住不想看了。最后一个叫金波的男歌手唱得非常好,嗓子亮,有韵味,全场人都鼓掌了,石柱说:这个唱的可以。水妹子还是有些不屑,说:也好不到哪里。那你上去唱一个比他好的,石柱纯粹是开玩笑。唱就唱。没想到水妹子大大方方上了台,从金波手里接过话简,说:我是没报名的歌手,来自红菱庄水妹子,为大家唱一首家乡民歌《绣兜兜》:
姐在房中绣兜兜,
绣个兜兜送把情哥哥,
上绣金龙盘大柱,
下绣狮子滚绣球,
哥哥你要把兜兜兜心口,
莫要兜兜又丢丢。
……
这歌声把全场人都听呆了,清纯、甜美、情深,简直就是甘泉润人心田,掌声又响了起来,响了又响,久久不断。
水妹子被县剧团录用了,正式编內学员,这就是跳龙门进城,大喜事啊,红菱庄出凤凰了,庄上人都觉得自已脸上也有光。石柱对傻蛋说:那天红鲤跳进舱,就觉得有好兆头。是啊,是啊,傻蛋不住点头。荷叶镇歌会坐那儿的有县剧团人,就是去招学员,那个叫金波的男歌手也录用了,录用人员名单上排在水妹子后边。
水妹子走得很急,石柱傻蛋跑到她家,想在她走之前再见一面,石柱正好还有一本书要还给她,没想到,她已经走了,她爸妈说:是县剧团灯光道具车从这儿路过,顺便带她走的。话是这么说,其实是上门道贺的太多,门槛被踩破,受不住,想办法早点走了。走了就走了,跟他俩没什么关系,白天他们还是各忙各的,晚上还是在一起喝大麦烧,坐在随便漂的小船上哼哼唱唱,稍微有点变化的是,傻蛋喝大麦烧有点少,一两口就不喝了,觉得不香。石柱喝大麦烧倒更多,一大碗接一大碗,脸红的象关公,脖子上青筋象蚯蚓暴凸出来,在小船上吼唱声音大得吓人。傻蛋说:你唱的吓人呢,象阎王吓小鬼。石柱回他:这样唱才传得远,象你蚊子哼,唧唧唧。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月,有一天,俩人喝了大麦烧又上小船,石柱说:傻柱,听说水妹子已经上台演出了。噢。傻蛋应了一声。真想去看看她演出样子。去看看吧。傻蛋说。真的?现在就去?好。好。俩人都说好,傻蛋便把船往县城方向撑,大几十里水路,又不会一直顺风顺水,俩人换着撑,要第二天快中午才能撑到。
月亮悬挂中天,明亮得很,蜿蜒水面铺了一层白银,也明亮得晃眼。小船撑得特别快,哗哗水流溅起阵阵浪花。轮到石柱撑就更快了,左一篙右一篙,深一篙浅一篙,小船箭一般朝前蹿,还奇怪得很,一路上都是顺风,催着推着小船快速向前,才早上九点多就到了县城。上岸后,看到一家烧饼店,石柱进去买了四个光烧饼,他带着钱和粮票,是有备而来。一人两个光烧饼下肚,精神更大了,一路走一路打听演戏台在哪儿,有人听不懂,不睬他们,也有人懂了,问的是剧场,给他们指指划划。七拐八弯,跑了不少冤枉腿,终于找到剧场,老远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售票处,石柱赶紧掏钱到那儿买票,一叠皱皱巴巴角票,伸进半圆形窗子,才发现里面关着,噢,迟了,下班了,那就等吧,他俩坐在剧场前头台阶上等,光烧饼下肚了,既是早饭,也当中饭,还满嘴香味呢,一点不着急,演出是晚上,票早点买晚点买没什么,反正来就是看水妹子演出,没别的事。想不到他们是白等,从中饭前等到中饭后,一直等到快下傍晚,售票处窗子还是没开,傻蛋老是叹气,石柱忍不住使劲敲窗子,恨不得拿砖头把窗子砸开,有个路过的人问:你们买票啊?石柱说:是买票。那人说:走吧,票早卖光了。
没买到票,进不了剧场,水妹子演出当然看不成,几十里水路白撑了,他俩懒懒散散往停小船地方走。哎,那不是水妹子吗?石柱眼尖。是她,水妹子。傻蛋喊了一声。真的是水妹子,梳着一条长辮子,身边鼓鼓囊囊一个黄挎包,朝他们跑过来。你们怎么来了?水妹子问。看戏。石柱回答。看戏?水妹子眼睛瞪得有点大。看你演的戏,没买到票。石柱接着说。噢,水妹子明白了,说:票是卖光了,剧团的赠票也发光了。看不成,我们回去了。傻蛋已经挪着步子走。哎,别走,我有办法。她把他俩拉到路边,从黄挎包掏出一个盒子,里面是油彩,用笔蘸了蘸,在他们脑门、嘴巴子上胡乱涂了涂,给傻蛋画了个八字胡,看了看,说:行了,等一会儿你们直接进去,就说是剧团的,我得去化妆,不能陪你们。
石柱傻蛋颤颤惊惊从铁栏杆往剧场里走时,收票员问都没问,脸上涂着丑八怪油彩,肯定是剧团演员。进了剧场,他俩开心死了,看到空位置就随便坐,座椅是翻椅,翻下来可以坐,站起来自动翻起,好玩呢,他俩不住地翻下来坐,站起来翻,坐坐翻翻,翻翻坐坐。大幕拉开,场子里观众坐得满满的,他们没地方坐了,只能打游击,这里站站,那里靠靠,看到戴红袖标值班的往厕所躲,厕所里屎尿味太大,熏的受不了,干脆不躲,也先不进场子,在外面大院子里呆着,报幕员声音听得见,报到水妹子再进去。等了好一会儿, 终于听到水妹子名字,他们赶紧进场,台上水妹子旁边站着一个男演员,好像见过,噢,是金波,节目是男女声对唱:民歌《绣兜兜》。水妹子唱得还是那么纯浄、甜美、深情,金波也煞有介事地唱:
姐在房中绣兜兜,
绣个兜兜送把我情哥哥,
……
他一边唱,一边眉眼传情,情意绵绵,一曲没唱完,石柱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脖子上蚯蚓也暴凸出来,把傻蛋拽出场来,说:金什么波唱的狗屁,不看了,回家。傻蛋也说:狗屁,回家。从剧场出来,上小船以后,往回撑没劲了,撑一气,歇一气,还骂了一路:妈那个巴子的,狗屁。对,狗屁。下回遇到那小子揍他。揍他,让脑子开花。傻蛋跟着石柱一起咬牙切齿地骂。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们才撑到家,脸上油彩水里洗不干净,上岸被庄上人看见,笑他们:你们也象水妹子,成县剧团的啦。
从县城看水妹子演出回来,石柱傻蛋都生闷气,那个金什么波,情意绵绵的,真想跟水妹子谈恋爱啊,呸呸呸,配吗,什么东西,晚上喝了大麦烧俩人就在小船上骂金波、咒金波。没多少日子,一件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水妹子在县剧团出事被送回家,原因就是跟金波谈恋爱,金波不知给水妹子吃了什么迷魂药,水妹子真的看上金波,俩人在一起海誓山盟,搂搂抱抱,违反学员不许谈恋爱团规。她离开剧团,金波却还在那里,不知什么缘故。石柱对傻蛋说:我说姓金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狗屁不如,狗屎,害人精。傻蛋也很生气,眼屎巴巴一夜没睡好,说:害人,害死人了,水妹子怎么碰到这种鸟东西。水妹子回家以后,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出门,也不见人。石柱傻蛋去看看她,想说两句安慰话,石柱带着书,傻蛋拎着一条翘嘴银,她家大门紧紧关着,敲了半天,没人开,进不去啊。过了些日子,一天晚上,水妹子出门了,悄悄走的,去了荷叶镇,县剧团在这儿演出,演出线路早排好的,离开剧团那天,金波跟她约了在这儿再见面。没想到,这一回事情出的更大,剧团晚上演出以后,水妹子跟金波在大草堆幽会,被当场捉奸,抓她们的人说:睡在草堆根,衣裳都脱了。水妹子抵死不承认,说:我们是清白的。金波被团长喊去单独谈话,吭哧吭哧,没说清白不清白。团里最后处理:水妹子解除编制,开除回家,打回原形当农民。金波认错态度尚好,开除留用。
水妹子跟金波的事,实际上是剧团团长设的局,他女儿看上金波,不把水妹子跟金波硬生生拆开,哪能圆女儿的梦。果然不错,水妹子被开除回家没多少日子,团长女儿和金波结婚了,金波根本没有开除留用,还是编制内,而且提前转正了。
水妹子出事,最难受的是石柱,他不相信水妹子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更不相信她会跟金波在草堆根那个,可捉奸的那样说,剧团又处理了,没办法清白了啊。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还是想水妹子,想跟她成亲,好几回带着一本书朝水妹子家跑,半路上又回头。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水妹子,干脆起来就着油灯给水妹子写情书,密密麻麻写了好几张,什么思念啊,想跟她成亲啊,都写进去了,天亮时看了两遍,揉成纸团,在油灯上点着烧了,这情书没法送啊。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要是真跟水妹子谈恋爱成亲,亲戚朋友唾沫都能淹死他。过了两年,父母知道他心里一直有水妹子,对他说:要是把水妹子娶进门,我们死给你看。拗不过父母,只得跟邻庄一个沾点亲的姑娘结了婚。水妹子有了那样的坏名声,当然在庄上抬不起头,人前背后叽叽喳喳的话难听呢:上县剧团了,了不得,还凤凰呢,呸,狐狸精、偷人精,臭不要脸,呸呸呸。她家门槛长青草,连提亲的都不上门,爸妈心都焦了,嫁不出去,不能一辈子在家里当老姑娘啊。她不急,嫁得出去,自己没人要有人要,傻蛋会要她。他要归他,嫁不嫁还两说,她真的没想到要嫁给傻蛋,心里好像还有点别的想头,也许不该那么想,可偏偏还是那么想。她一天天看着父母拉得长长的脸,叹了口气,在心里叽咕:唉,那就先嫁傻蛋吧。傻蛋的确做梦还想着她,听到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就连说带骂:妈拉个巴子,瞎嚼蛆,是金波那鸟东西害她的,她清白,清清白白,你们再瞎嚼一句,老子……那些庄上人便笑他:也不是你老婆,疯子似的急什么。他想她做老婆,想跟她成亲,可不敢托媒人上她家门,觉得自己哪一样也配不上她。是水妹子主动上了风车渡口小船,在晃晃悠悠水面上,俩人把话挑明,水妹子提了一个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条件,傻蛋有点意外,还是答应了,说:只要嫁过来,在一起过日子就行。石柱成亲没多久,傻蛋跟水妹子也成了亲,母亲从里屋搬到外屋,里屋贴上囍字,炸了鞭炮,几个至亲喝了顿大麦烧,亲就算办成了。石柱去贺喜喝大麦烧,醉了,傻蛋亲戚撑船送他回家,他竟对着河里月亮说:你是水妹子吧,我要跟你在一起。亏得傻蛋亲戚紧紧搂着,要不他就跳进河里去了。傻蛋水妹子进洞房,新人床上铺着两床新被子,一人一个被窝筒,傻蛋答应的,外场上是夫妻,上了床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傻蛋在金银河弄鱼弄虾,家里日子过得去,水妹子嫁过来,因为受不了庄上人带毒眼神,傻蛋不让她到生产队上工,家前屋后长菜,青菜、韭菜、菠菜,绿油油一片。用芦柴搭起架子,上面藤蔓绿叶,花开朵朵,吊着挂着一根根丝瓜、黄瓜。还垒猪圈,从娘家抱来两个猪崽,天天拎猪食桶跑好几趟,“嘞嘞”一两声,猪崽就跑过来,吃得特别欢,她让家里日子更好过。万万想不到,上边突然不许个人捞鱼摸虾卖,全部归公社水产站,傻蛋只得把鱼网、小船撂一边,到生产队干农活,这辈子他没沾过农活的边,什么也不会,挣工分就少,三口人那点可怜工分日子没法过,別人家从生产队仓库分稻分麦,都是麻袋装,肩扛担挑;傻蛋总是拎着半布袋子回家。粮食越来越少,干的变稀的,稀的变照得进人影的,后来连一天三顿粥都有点接不上,地里有菜还好,粥里掺些菜,对付过去,天寒地冻,什么也长不出来,就只能喝稀粥。傻蛋水妹子都是要脸的人,日子再难过,在外面不吐一个字,更不去求生产队长照顾,多称一斤稻子麦子。天无绝人之路,一个业余剧团在附近庄上演出,团长访到傻蛋家,找水妹子,说:久闻水妹子大名,请你到团里挂头牌,分顶天帐。你丈夫也跟着去,做些杂活,也分帐。水妹子有些心动,可想了想还是没答应,婆婆已风烛残年,这些日子吃得很少,每天只喝一小碗稀粥,再怎么劝也不喝了,她是把粥省给儿子、媳妇,肚子里没食,身体越来越差,浑身上下都有些浮肿,把这样的老人扔家里,忍心吗,这是不孝。团长带着遗憾走了,出门前说:随时恭侯你啊。团长跟水妹子说的话,傻蛋母亲全听到了,晚上老人一口稀粥也没喝,对水妹子说:去吧,跟剧团去吧,我没事,不碍你们事。水妹子没答腔,她就是饿死,也不会做不孝的事。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水妹子喊婆婆起来吃早饭,喊了几声:妈。没有回应,用手推也不动,再仔细看,眼睛已经紧闭,睁不开了。她忍不住眼泪直淌,抽泣起来,婆婆是为了让他们去剧团走的呀。
替婆婆办完丧事,水妹子带着傻蛋进了业余剧团,走江湖,一条船四处漂泊,这个团叫过很多名字,剧团、歌舞团、宣传队、演出小分队、文艺轻骑兵,她们都是坐木船,哪来的轻骑。演的也很杂,唱歌、跳舞、杂耍、***、古装戏。水妹子的确是头牌,唱歌压轴,***演白毛女、李铁梅,古装戏演七仙女、王宝钏等等,她上了台下不来,观众掌声越来越高,只得一个接一个唱,嗓子唱哑是经常事。剧团演出行情时好时坏,忙起来,一天演三四场,化了装就不用缷妆。闲时候,剧团的船象没头苍蝇,往这儿开,往那儿开,多少天没人接。忙的时候吃得好,顿顿有鱼有肉;闲的时候寡淡了,早晚稀粥,中午老米干饭青菜汤。她不在乎,忙闲都行,有饭碗、有掌声,还有分帐,还要什么。傻蛋在团里干的都是苦力,抬啊夯的,装服装、道具大箱子都是他搬,他身子说不上多壮实,总是累得大汗淋漓,衣裳透湿,晚上还有一件事是他的,裹一条脏兮兮被子睡舞台,看守灯光音响道具。他也不在乎,有饭吃、有钱拿,还跟水妹子在一起,真没什么再要的。一晃,不少年过去,水妹子有些倒嗓子唱不动,唱的民歌台下观众也觉得不太新鲜够味,掌声稀稀拉拉,团长跟她说话,看她眼神有些变,以前她唱完下台,团长早侯着,泡了胖大海瓷缸端过来,说:喝几口,养养嗓子。现在下台,走到团长跟前,团长就象没看见。团长现在眼睛看了笑细的是一帮年青女演员,穿着暴露服装,上台乱蹦乱跳,跳什么舞说不清,反正很火爆,台下掌声不多,跟着尖叫乱吼倒不少。她心里有数:识事务,从舞台中间退下来,对傻蛋说:回家吧,听说现在又许个人捞鱼摸虾卖了。傻蛋当然知道水妹子在剧团走下坡,没以前红,已经不是摇钱树,她不想呆了,连忙回答:回家,回家。
傻蛋水妹子回到红菱庄,两间半草屋还在,他们虽说常年漂泊在外,每年清明都要回来一趟,给父母亲上坟,给祖上上坟。摆在父母坟前祭品,不光有鱼有肉,还有一个大瓷碗盛得冒尖的白米饭,这是给母亲的啊。上完坟在家里都要呆几天,修整、清理一下草屋,这些年有了积蓄,打算翻盖成瓦屋,还打算买一条机船,开到湖荡里弄更多更大的鱼。这些天,傻蛋忙着修船置办鱼网,水妹子除了洗衣烧饭,把花绷子找出来绣花,一件她做姑娘时偷偷绣的绣品,没绣完,现在继续绣,上面绣的什哩,傻蛋不知道,有时候他已呼呼大睡,水妹子还在一针一线地绣着,常常绣到天亮。听说水妹子傻蛋回来了,石柱常过来问这问那,帮这帮那,还带给水妹子几本书,说:没事翻翻,好看呢。金波也从县城来过一回,把水妹子喊到金银河边,坐在那儿说了半天话,眼泪汪汪地表白什么,还说:可以把你弄回县剧团,上台不上台无所谓。水妹子没怎么说话,也没接这个茬,把话题岔开了。石柱家成了种粮大户,几百亩水田,大型拖拉机、插秧机、收割机齐全,盖了三层大楼房,气派的不得了,遗憾的是老婆生病死了,没心思管种粮,全交给两个儿子,他不喜欢打牌,买一大堆金庸梁羽生武侠小说,一本一本翻看,晚上一个人喝点闷酒。金波卧薪尝胆,成了县剧团团长,***,要跟原来的团长女儿离婚,结婚以后他日子实在难过,老团长女儿蛮横得荒唐,一点不如意就大吵大闹,甚至把洗脚水往他脸上泼,必须得离,老团长女儿不肯,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花样都玩遍,拖了好几年,终于离了,成了单身汉。他们来都有说不出来的意思,似乎都知道水妹子和傻蛋的秘密,那些话水妹子当然明白,她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水妹子又熬了一个夜,那件绣品终于绣好,从绣绷上拿下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用一个精致小布袋装进去。对傻蛋说:今天晚上请你喝大麦烧,还要给你看样东西。傻蛋笑着回答:好啊,下午开网,弄条翘嘴银给你尝尝鲜。
下午,傻蛋在船头上一柱香,洒一小碗大麦烧进河里,祭了一下金银河河神,然后撑着小船在河上撒起网,一网接一网,活蹦乱跳的鱼虾倒也网了不少,可没一条翘嘴银,他知道这种鱼在离红菱庄几里远的地方才有,那里水面宽水又深,便使劲把船朝那儿撑,撑到那儿已经傍晚,突然刮起大风,浪翻得特别大,小船不停摇晃。顾不了那么多,弄条翘嘴银给水妹子尝鲜呢,把网拎起来,腰一转,使出全身力气撒出去,鱼网旋转着散开,落在水面上,他却脚下一滑,身子掉进水里,一个大浪过来,呛了口水,头晕眼花,动也动不了,慢慢沉了下去。
水妹子早就弄好晚饭菜,大麦烧倒进碗里,精致小布袋也拿出来,而且,里屋床上只铺了一个被窝筒,坐在那儿等傻蛋。外面风越刮越大,天也黑了,傻蛋怎么还不回来呢,赶紧出门找,风车渡大柳树那儿小船不在,肯定还在河上撒网,是为了翘嘴银吧,死心眼,网不到翘嘴银不会回来,船撑到哪儿去了沙,顺着河边往前走,往翻涌着大浪的河面上看,大声喊:傻蛋,傻蛋…… 傻蛋没找到,落水掉下了金银河吧,小船漂在离红菱庄几里远的地方,鱼网也在那儿,尸首多少天没漂上来,水妹子知道,弄不到翘嘴银,傻蛋是不会离开金银河的。
傻蛋家亲戚要替傻蛋办丧事,没尸首,魂还在啊,弄张大照片挂起来,竖一个牌位,摆灵堂,该哭的哭,该吹的吹,该奏的奏。没有子嗣不要紧,让侄儿、侄女,堂侄儿、堂侄女披麻戴孝,烧纸磕头。再弄一套象样衣帽,埋在金银河边,垒衣冠冢,把这个丧事办得有模有样,也不枉傻蛋到人世走一遭。忙丧事人有的是,全庄人都会来,搭长棚、摆桌子、烧菜、洗碗、端盘子,忙个三天三夜都不要紧。水妹子不答应,还是一天天跑到几里外金银河边,傻傻地在那儿站着,望着,不死拖硬拽不肯回家。
石柱金波脚前脚后来了,石柱先来的,安慰水妹子:傻蛋走了,那是命,不要太难过,还有我呢。见她不吭声又说:别住这草屋了,我家三层楼房随你住哪一间,不勉强你,当兄妹处也行。他心里想:自己虽说不上跟水妹子谈过恋爱,可欠她的,这辈子就欠她的,欠她一个人的,现在该还了。金波来了以后,把她拉到一边说:傻蛋走了,这儿什么也没有,跟我上城回剧团吧。她仍没吭声,他又说:那年是冤案,我们是清白的,拼着团长不做,也要把案翻过来。这话不是随便说,他知道自己罪孽,不这么做一辈子心里不会安宁。水妹子还是没说话,进里屋拿出那个精致布袋,对他们两个人说:走,你们跟我上船。三人一起上了那条小船,撑到几里远河中间,水妹子把布袋里绣品拿出来,是一个兜兜,菱形红兜兜,金丝绿线绣着并蒂莲。石柱抢先拿过去,看了又看,说:绣的太好了。金波又硬拽过去,也看了又看,说:这是用心绣出来的。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水妹子,似乎在问:兜兜是送我的吧?水妹子把兜兜又拿回去,从口袋掏出一个打火机,把兜兜点着。没一会儿,淡白的灰烬一片一片落在河面上,漂着、颠着,慢慢被细浪吞裹,沉了下去,河面还是茫茫一片。她轻声对着河水说:傻蛋,那晚要给你喝大麦烧,还要把兜兜送给你,兜兜上的并蒂莲,一朵是我,一朵是你,你没拿到,今天给你送来了,你看到了吗,拿到了吗,你要把它兜在心口,兜在心口啊,我再为你唱一唱:
姐在房中绣兜兜,
绣个兜兜送把情哥哥,
哥哥你要兜兜到底,
莫要兜兜又丢丢。
……
小船还在晃晃悠悠地漂着,石柱、金波都明白了,兜兜没送给自己,可他们都在心里说:不管怎样,水妹子啊,我是不会丢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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