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乌云

也就是在这个夏天,方天国决定从菀柳巷搬到了汀葭巷。

汀葭巷与回响巷道路交错复杂,稍不留神就拐人错了道。

方舟一家人住在汀葭巷最里面,推开斑驳的朱漆门,迎面是爬满凌霄花的青砖影壁,细碎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父亲方天国正擦着汗,衬衫后背洇湿了一大片,正对着两个搬家师傅比划:“师傅,辛苦辛苦!这大衣柜,就靠这面墙放,对,正中间!哎,小心门框!”

母亲杨连惠踮着脚擦拭窗框,一边擦一边回头对屋里的两个孩子说:“舟舟,方跃。这屋里灰大,你们俩别干杵着啊。舟舟,你要是没什么事情,带着你弟弟去楼下转转,认认门头儿,熟悉熟悉新环境。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快了些,“你不是有个小学同学陈意就住在这片儿吗?正好,去找她玩会儿呀?”

“我不去。”方跃坐在刚搬进来的旧沙发上,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指尖敲击玻璃的脆响在空旷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连惠手一顿,抹布停在窗框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湿痕。她转过身,眉头微蹙:“你这孩子!在家闷着干什么?打游戏不能等会儿?外面空气多好,新地方不去熟悉熟悉?老窝着人都发霉了。”

她看向蹲在墙角整理书箱的方舟,眼神带着明显的求助,“舟舟,你快说说你弟,带他一起下去透透气嘛,男孩子哪有这么懒的?”

方舟正蹲在墙角整理一箱书,闻言抬起头。阳光穿过擦拭后明亮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他脸上,能看清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她看了眼方跃那副“生人勿近”的沉浸模样,又瞥见母亲额角渗出的细汗和略带疲惫的眼神。她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算了,妈,他爱打游戏就让他打吧,刚搬完家也累。”方舟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安抚的甜润,“他这会正上瘾呢,八匹马都拉不动。刚搬完家,他估计也累,想歇着就让他歇着吧。”

她弯腰把书箱盖好,“我自己出去走走,正好也认认路。陈意家我或许有点印象,试试能不能找得到。”

“哎,也好也好。”杨连惠立刻转忧为喜,脸上绽开笑容:“对对对,去找陈意玩也好。记得带钥匙啊,手机也要带到身上。巷子绕得很,跟迷宫似的,千万别走太远,找不到路就赶紧问人,街坊邻居都挺和气的……”

杨连惠又不放心地补充了几句:“陈意家……我记得好像是过了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往左转,门口有棵石榴树的那家?还是……唉,搬过来好几年了,我也记不太真了,你到了附近问问人。”

方天国正和师傅一起把一个沉重的五斗橱挪到位,累得呼哧带喘,闻言也赶紧插话,声音带着粗气:“对,舟舟,找家丫头问问也行,自己小心点,别光顾着看,看点脚下,这老巷子石板路不平。找不到路就打电话,别瞎跑跑野了。”他抹了把汗,又叮嘱道:“早点回来。”

“知道了爸。”方舟应了一声,从门口的鞋堆里扒拉出自己的帆布鞋换上。

那扇厚重朱漆门的铜环,用力一拉,“吱呀——”。一股混合着阳光炙烤青石板的热气、草木蒸腾的清香以及远处树梢上隐约传来的悠长蝉鸣的独属于夏日的浓郁气息,瞬间涌了进来,包裹着她。她侧身而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

巷子越走越深,岔路却越来越多。方舟起初还努力记着拐了几个弯,但那些相似的青砖墙、爬满藤蔓的门楼和偶尔探出院墙的不知名花树,很快就让她晕头转向。

连阳光似乎都被两侧高耸的院墙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石板路上投下窄窄的光带。空气里的蝉鸣声似乎也弱了下去,只剩下自己脚步声在幽深的巷弄里孤单回响。

一丝烦躁和隐约的慌乱爬上心头。她停下来,靠在一堵斑驳的灰墙上,试图辨认方向。就在这时,一阵激烈的叫嚷声和快速按动键盘鼠标的“噼啪”脆响,混合着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兴奋和懊恼的对话声,从旁边一栋简朴的筒子楼一楼半掩的窗户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靠!伍葳你左边!左边有人摸过来了!”

“看到看到!你架枪别动!我绕后……哎哟我去!这老六阴我!”

“哈哈哈,菜!让你浪!”

“滚蛋!再来一局!这把算我的!”

声音充满了活力,带着一种与这静谧老巷格格不入的热闹。

方舟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那扇半掩的、糊着旧报纸的窗户,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紧接着就听见,窗内另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八卦和促狭:“喂,威化,别光顾着打!问你正事儿呢。”

“有屁快放。”伍葳的声音透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脚步没停。

“就……贺怡萱给你表白那事儿,你到底答应没答应啊?人家可都给我发了好多条信息打听了,急得不行!你说我到底是回她‘有戏’还是‘没戏’啊?给个准信儿兄弟!”

伍葳睨了他一眼,似乎被问得有些烦躁:“啧,打游戏呢!说这个干嘛?”

“打游戏也不耽误你动嘴皮子啊!”张怀武不依不饶, “你是不知道,我可被她微信轰炸搞焦虑了,隔三差五就问我:‘张怀武啊,伍葳跟你提我没?’‘张怀武啊,他是不是不好意思啊?’‘张怀武,他喜欢什么呀?’……我的天!兄弟我夹在中间很难做人的好吗!你就给句痛快话,我好回复人家。是死是活给个痛快,别让人姑娘干等着啊。”

说话这小哥叫张怀武,自初中起就和伍葳玩得要好。是个永远找不到重点的二货跟班,活像个被八卦憋得团团转的毛头小子。

张怀武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清晰地透过窗户传出来。

听着就好笑,这哥们。

“哎呀你烦不烦。” 伍葳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带着被逼问的恼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她爱等不等,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时候答应她要考虑了?”

“嘿!你这人!”张怀武像是抓住了把柄,声音又拔高了,充满了促狭,“人家姑娘那么漂亮,性格又好,主动跟你表白,你倒好,装傻充愣!你是不是男人啊伍葳?还是说……你心里有别人了?快说!是不是九班的那个……”

“有你个大头鬼。”伍葳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带着被戳中心事的慌乱和强装的凶狠,“再BB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雷了?!”游戏里似乎响起了拔手雷保险栓的音效。

“别别别!哥!葳哥!我错了!”张怀武立刻认怂,但语气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不开玩笑了行吧?那你说,贺怡萱那边我到底怎么回?人家等着呢!总不能一直晾着吧?多伤人心啊!”

就在张怀武喋喋不休、伍葳被追问得快要爆炸、窗外的方舟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立刻消失的瞬间——

“吱呀——!”

那扇饱经风霜的半掩窗户,像是承受不住屋内这八卦与暴躁交织的气氛,猛地被伍葳从里面用力推开了大半。

午后的阳光瞬间刺破昏暗,不仅照亮了屋内两个表情错愕的少年,也毫无遮拦地照亮了窗下阴影里。

伍葳眼里骤然闯入一副陌生面孔,张怀武则是一脸看好戏被打断的惊讶。

两人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巷子里的静谧,屋内残留的游戏背景音,以及那句关于“贺怡萱”、“你烦不烦”的余音,像被按了暂停键的三重奏,将空气凝成令人窒息的定格画面。

伍葳嘴巴微张,瞳孔透露着不可思议,手里似乎还保持着推窗的姿势,整个人僵成了石像。

这是真尴尬,她是啥时候站在这的?

窗内的张怀武也瞬间瞪圆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一脸“卧槽?!外面真有人?!还他妈是个美女?!”的震惊表情,看看伍葳,又看看窗外的方舟,彻底懵了。

方舟也懵了,谁知道他会打开窗户啊?这什么情况?怎么办?在线等急!!!

要告诉他,我才路过的吗?他不相信怎么办?好尴尬啊,社死现场,谁能救救我!

方舟想了八百遍怎么开口,怎么认怂,还没说就被堵住了。

“你这个在偷听机密?要不我给你个小板凳,来做到我家门口来听?”他倚着窗框,眉头微挑,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带着明显戏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火的弧度,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方舟因羞窘而通红的脸上。

什么鬼?能有这么说人家的吗?

方舟脑子里嗡的一声,刚才盘旋的八百种认怂道歉方案瞬间被这句欠揍到极点的话炸得灰飞烟灭。

巨大的尴尬瞬间被一股无名火取代!谁要坐你家门口听你们那些破八卦啊!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谁、谁偷听你们机密了!”方舟猛地抬起头,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声音因为激动和羞愤拔高了好几个度,清亮的声线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怒气,“是你们自己说话声音那么大,隔着半条巷子都能听见!我在找路!找路懂不懂?!谁知道你们在窗根底下讨论……讨论……”

“表白”两个字在嘴边滚了滚,最终还是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脸憋得更红了,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伍葳。

窗内的张怀武终于从“美女从天降”的震惊中缓过点神来,听到方舟的反驳,立刻不怕死地插嘴,声音里充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哎哟!美女说的对!威化,咱俩刚才那嗓门,确实跟开喇叭似的!这锅咱得背!”

他还特意模仿了一下伍葳刚才不耐烦的语气:“‘她爱等不等!跟我有什么关系!’——听听,多响亮!”

“张怀武!你给老子闭嘴!再叭叭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嘴缝上?!”

伍葳猛地扭头,对着张怀武一声低吼,眼神凶得像要杀人。张怀武立刻缩了缩脖子,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但脸上那副“我就看看不说话”的贼笑藏都藏不住。

吼完张怀武,伍葳转回头,目光重新锁在方舟身上。被张怀武这么一搅和,他脸上那点强装的戏谑有点挂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烦躁和被戳破的尴尬,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似乎又加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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