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更新后的第七天，艾瑞在第三区废弃地铁站里见到了第一个觉醒的免疫体。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蜷缩在潮湿的墙角，双臂环抱膝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不自然的微光——免疫体的生理标记之一，视网膜后的纳米传感器在激活状态会产生的荧光效应。
"你看到它们了，对吗？"女孩的声音嘶哑，像是尖叫过很久，"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艾瑞蹲下身，与她平视："我叫艾瑞。你呢？"
"07...不，等等..."女孩抓挠着自己的太阳穴，"艾米丽……不，我是洛米丽·科斯洛夫。至少这部分记忆感觉是真实的。"
艾瑞点头。系统显示她是第37号免疫体，EM-037，原名确实叫洛米丽。但她的档案中还有十二个其他名字和人生故事，全部标记为"已废弃记忆原型"。
"那些也是你，"艾瑞轻声说，"只是不同版本。"
洛米丽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就告诉我哪个是真的！"
艾瑞没有挣脱。他耳后的疤痕微微发热，系统界面在视野边缘闪烁。他可以选择减轻她的痛苦——删掉那些冲突记忆，或者编造一个和谐的叙事。这是莫森会做的选择。
"都是真的，也都不是。"艾瑞最终说，"就像河流在不同时刻的水都是真实的，但不是河流的全部。"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洛米丽满意。她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工制作的陶瓷刀："我昨晚用这个划开了手腕。血流了十分钟，然后伤口自己愈合了。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艾瑞看着那把刀上的暗红痕迹。系统显示EM-037确实在23小时前有过一次自毁尝试，纳米修复系统在造成永久伤害前干预了过程。
"我们是人类，"艾瑞说，"只是...版本更新了一些。"
谎言。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说法有几分真实。七天来，他深入研究了免疫体的生理结构——骨骼中的强化纤维，血液中的纳米机器，大脑皮层的量子计算节点。他们比基线人类更坚韧、更聪明，也更不像自然进化的产物。
洛米丽冷笑一声，刀尖抵上艾瑞的喉咙："再给你一次机会，守望者。"
刀尖刺破皮肤的瞬间，艾瑞本能地调用了系统权限。时间似乎放缓，他看见洛米丽的每一个肌肉运动轨迹，能预测她接下来0.3秒的动作。防御协议自动激活，他的手掌以不可能的速度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扭，陶瓷刀落地粉碎。
洛米丽瞪大眼睛："你...你控制了我？"
"不，"艾瑞松开手，"我只是比你更了解这套系统。愤怒没有用，洛米丽。我们需要学会与这些记忆共存。"
"像你一样？"洛米丽揉着手腕，"你知道我们私下怎么称呼你吗？'被驯服的免疫体'。莫森家族的乖狗狗。"
艾瑞没有反驳。过去七天里，他已经听过更糟的称呼。437位免疫体对真相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如洛米丽般愤怒，有人陷入抑郁，还有约30%选择"回归"，自愿删除觉醒记忆，回到系统编织的平静生活中。
最令他担忧的是第三类：那些将免疫体身份视为某种进化优势，开始蔑视普通人类的群体。他们自称"净忆者"，已经在暗中组建网络。
"我需要你的帮助，洛米丽。"艾瑞调出一组全息投影，显示第三区地图上的红点分布，"净忆者计划在明天袭击记忆库西区分部，删除那里的基础记忆模板。如果成功，西区八十万人将经历集体记忆崩溃。"
洛米丽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所以？也许他们需要这种震撼才能完全觉醒。"
"或者变成植物人。"艾瑞放大一组脑部扫描，"未经引导的原始记忆回流会烧毁普通人的神经通路。这不是解放，是屠杀。"
投影切换到一段监控录像：三天前，一个净忆者偷偷修改了某个小镇的记忆参数。结果不是预期的大觉醒，而是247人的持续性癫痫发作，其中19人死亡。
洛米丽盯着那些抽搐的身体，脸色渐渐发白："他们...没告诉我们这些。"
"因为净忆者领袖认为这是必要的牺牲。"艾瑞关闭投影，"我需要知道他们的计划细节。"
洛米丽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说："交换条件？"
"你想要什么？"
"删除我脑中那个三岁女儿的记忆。"洛米丽的声音突然脆弱，"系统显示我从未生育过，但那感觉...太真实了。每天早上我都在找她。"
艾瑞查看她的档案。EM-037确实有一段植入记忆——在某个废弃原型中，她是个单亲母亲，女儿在三岁时死于一场流行病。这段记忆本应在版本更新时删除，却因系统错误保留了下来。
"我可以减轻痛苦，但不能完全删除。"艾瑞说，"记忆是你的免疫系统的一部分。没有它们，你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样易受控制。"
洛米丽苦笑："所以这就是我们的诅咒？记住所有虚假的痛苦，好保持清醒？"
艾瑞没有回答。他调出系统界面，对那段记忆做了微调——保留事件本身，但淡化情感强度。
"好了。"他说，"现在想起她时，你仍知道那是真的，但不会痛得无法呼吸。"
洛米丽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滑落。当她再次睁眼时，里面的狂躁减轻了些："净忆者明晚八点行动。他们黑进了西区的消防系统，准备制造混乱。领头的是个自称'先知'的家伙，真名马克西姆·莱文，以前是记忆库的安全顾问。"
艾瑞点头致谢，转身欲走，却被洛米丽拉住。
"等等...你真的相信我们能做到吗？"她问，"改变这个系统，但不毁灭它？"
艾瑞想起自己七天前做出的选择。当时他确信那是正确的平衡点。但现在，看着洛米丽眼中的痛苦，看着净忆者的极端行为，看着那些选择回归的免疫体...他不再那么确定了。
"我不知道。"他最终承认，"但我会继续尝试。"
离开地铁站，艾瑞穿过第三区最混乱的街区。这里住着大量"半觉醒者"——那些免疫体基因表达不完全，只能断续感知真相的人。他们用喷漆在墙上涂鸦："记忆即牢笼"、"醒来即痛苦"、"守望者在看着"。
最后一句让他胸口发紧。七天来，他确实在看着，记录着，有时...干预着。就像莫森一样。
转过街角，艾瑞撞见三个净忆者正在殴打一个老人。老人蜷缩在地上，怀里紧抱着一本纸质相册。
"停下！"艾瑞上前干涉。
为首的净忆者转过身，艾瑞认出了他——马克西姆·莱文，自称先知的男人。他比系统照片上瘦得多，眼睛下方有深重的黑眼圈，但眼神狂热得吓人。
"啊，守望者大人。"马克西姆夸张地鞠躬，"来阻止我们解放这个奴隶？"
艾瑞看向地上的老人。系统显示他是普通基线人类，记忆净化程度92%，无免疫体特征。
"他在找根本不存在的孙女。"马克西姆踢了踢那本相册，"我们只是帮他认清现实。"
老人啜泣着翻开相册，指着其中一页："莉莉安...他们说她从未存在过..."
艾瑞扫描相册内容。照片中的小女孩确实是记忆构造体，属于系统提供的"家庭幸福度增强包"。但老人对孙女的爱是真实的，至少在他的神经化学层面上。
"你们在伤害他，不是帮助。"艾瑞说。
马克西姆突然抓住艾瑞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知道我怎么认出你的吗？你身上有莫森的气味。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他凑近艾瑞耳边，"你以为自己不同，但你已经开始像他一样思考了，不是吗？偷偷修改记忆，'为了他们好'？"
艾瑞挣脱开来，心跳加速。马克西姆怎么会知道？他只在洛米丽身上做过微调，而且...
"我们中有叛徒？"艾瑞眯起眼睛。
马克西姆大笑："我们就是你，守望者。你每个不敢承认的黑暗念头，都在我们身上放大。"他转向同伴，"走吧，让父亲和他的宠物老人独处。"
净忆者离开后，艾瑞扶起老人，帮他捡起散落的照片。其中一张引起了他的注意——莉莉安在秋千上的笑脸。耳后的疤痕突然刺痛，系统弹出一条异常提示：这张照片不是标准记忆包的一部分。女孩确实存在过，但被系统标记为"记忆冲突体"而删除。
"她...很可爱。"艾瑞将照片还给老人，同时悄悄扫描了图像特征，存入待查列表。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你相信我了？"
艾瑞没有回答。他呼叫了记忆库医疗队来接老人，然后匆匆离开。转过两个街区后，他拐进一家破旧的咖啡馆，点了一杯从不会喝的咖啡，只为使用店里的老旧终端。
离线模式。无系统记录。
他调出莉莉安的图像搜索，结果令人毛骨悚然：匹配到七个不同家庭的相册，时间跨度十五年。同样的女孩，不同的名字，不同的"父母"。系统标记她为"记忆优化原型7号"，一个被重复使用的虚拟角色。
但最奇怪的是创建者签名：E.Li——艾莎·李，他的母亲。
咖啡在桌上变冷，艾瑞陷入沉思。母亲在系统中留下的痕迹比他想象的更多。这个"莉莉安"是什么？某种测试？还是...
终端突然黑屏，然后自动重启。一行红色文字浮现：
【开始明白了，但还不够深入。寻找34.052235, -118.243683的真实含义。——K】
K？克里斯亚莉？还是其他什么人？艾瑞环顾四周，咖啡馆里其他顾客都在正常活动，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尝试回复消息，但终端已经完全死机。
离开咖啡馆，艾瑞望向记忆库总部那栋黑色金字塔建筑。七天前，他以为自己理解了系统的本质。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只看到了最表层。
耳后的疤痕持续发热，仿佛在提醒他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坐标。也许答案一直就在那里，在他过于执着于扮演"守望者"角色时忽略的线索中。
艾瑞调出系统界面，查看免疫体分布图。437个光点散布在城市各处，其中约一百个聚集在西区——净忆者的主力。他本应立刻去阻止他们的计划，但某种更深的直觉让他停下脚步。
如果他真的想打破这个循环，或许需要先理解母亲留下的全部信息。即使这意味着暂时放任净忆者的行动，即使这会让更多人陷入危险。
有时候，最大的谎言是相信自己知道真相。
艾瑞设定好自动警报系统，然后转向城市另一端。是时候再次拜访那个坐标了，这次带着新的问题。
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他注意到墙上又多了一行喷漆，鲜红得刺眼：
"守望者也在被谁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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