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宫墙夹道透出刺骨寒意,浸透了张薇单薄的衣裙。
她竭力挺直脊背,跟着前方深绿宦官袍服的背影。脚步看似稳定,每一步却像踩在随时会破裂的薄冰上。
宣政殿。
光是这个名字,就带着沉重的威压。
这里是帝国的中心,是李世民驾驭群臣、统御天下的中枢。
数丈高的朱红殿门沉重地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再是后宫那种脂粉与香灰交织的味道,而是肃杀、凝滞、充满无上威严的压迫感。
空气中有极淡的龙涎香冷冽气息,更有一种无形而令人几乎窒息的皇权威仪。
殿内光线并不明亮,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旷的穹顶,只在御座附近燃着几盏巨大的宫灯,橘黄的光晕照亮中央区域,四周则隐于深重的阴影里。
人不少,却异常安静,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针,瞬间透过殿门缝隙,聚焦在踏入殿中的那个小小身影上。
张薇的心跳猛地一停!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垂下眼帘,按照记忆中的宫廷礼仪,双手微拢置于身前,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恭谨,目光借着低垂的姿态,快速扫过殿内。
御座之上!
那个身穿明黄色常服、身形魁梧如盘踞猛虎的身影,正是唐太宗李世民!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细节,却能感受到一股如同山岳倾倒般的恐怖威压迎面扑来,他一手随意搭在蟠龙扶手上,身体微倾,整个殿堂似乎都因此沉重了十分。
那并非刻意散发的暴戾,而是一种长期掌控生杀大权、统御万里江山所养成的强大气势!
张薇感觉膝盖发软,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袭来。
这里不是后宫,这里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强撑着,视线艰难地从帝座移开,落向御座下首。
左侧为首,立着一个身穿绛红色官袍、气度沉稳如山的老臣。虽只见侧面,那份凝练厚重的气度,结合站位,让张薇瞬间确定:此人必是房玄龄!
再后面,几位重臣皆屏息垂手。
右侧,则站着几位服饰风格迥异的人。
为首一人身形健壮,披着厚重皮裘,肤色较深,胡须浓密,面容粗犷,一双凹陷的眼睛在灯影下闪着锐利的光芒!正是吐蕃使节!
更让张薇心头警铃大作的是,吐蕃使节那双锐眼,此刻正毫不掩饰甚至带着几分审视和隐隐的轻蔑,赤裸裸地钉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对大唐后宫女子的尊重,只有挑衅和一种抓住了把柄的得意!
“臣妾……才人武氏,叩见陛下。”
张薇在距御座约三丈外停步,用尽全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屈膝,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轻触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
青碧色的裙裾在身后铺开。
“平身。”
李世民的声音传来。低沉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
张薇依言起身,依旧垂首肃立,不敢有半分逾越。
殿内死寂,无形的压力如绞索收紧,勒得她呼吸不畅。
她清晰地感觉到御座上的目光正一丝丝地剖析着她这个刚刚惊了烈马、又紧急被召入朝堂的才人。
吐蕃使节突然上前半步,用带着浓重口音却刻意响亮的大唐官话开口,语速较快:
“天可汗陛下!”
他右手抚胸行礼,姿态恭敬,动作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适才吾等议论大唐强盛,言及天可汗您文武双全,骑射绝伦,更是驯服名驹的行家……”
他话锋陡然一转,鹰隼般的目光再次狠狠刺向张薇,语带双关,满是挑衅。
“可刚才听说,贵国后宫竟有‘贵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陛下刚赐下的‘狮子骢’掀下马来?啧啧!”
他咂了咂嘴,摇头晃脑,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
“难道是我等听错了?还是说……天可汗陛下您身边的……‘美人’实在太过‘娇气’?连陛下您的骏马都……哼,心里不痛快,忍不住要‘教训’一下了?”
轰!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张薇头顶,屈辱和愤怒几乎让她失控!
这吐蕃人分明借题发挥,将一次简单的“惊马”歪曲成“狮子骢”对御赐的不满,更暗指她“不配”得到赏赐,甚至暗示皇帝的“赏赐”有问题!
这不仅羞辱她个人,更是对整个大唐宫闱礼仪和皇帝权威的公然挑衅!
她能清晰地感到御座方向那股帝王的威压猛地沉凝。房玄龄等重臣眉头紧锁,看向吐蕃使节的目光已带上冰冷怒意,但身为臣子,外交场合不便轻易插话。
此刻,整个大殿的压力,都落在了她这个渺小、颤抖的才人身上!
李世民沉默着,但无声的威压让空气凝结。
他需要一个交代!一个能立刻堵住吐蕃使节狂言的交代!
无论真相如何,此刻,她就是必须站出来平息风浪的人。
张薇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吐蕃使节的嘲讽、李世民的沉默、重臣们的忧虑、朝堂无形的威压……
电光石火间,前世关于“狮子骢事件”的模糊记忆和此刻身处风暴中心的屈辱愤怒、以及身体深处那属于“武则天”原主的一缕刚烈彻底融合!
反击!必须用最强有力的方式反击!
不仅要洗刷污名,更要替皇帝、替大唐找回颜面!
要快!要准!要狠!
就在吐蕃使节嘴角刚弯起一丝得意的刹那——
那个垂首而立、在众人眼中如同待宰羔羊的青色身影,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脸上的苍白并未消失,但那双被浓密睫毛覆盖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燃起两簇灼灼的幽冷火焰。
她没有看李世民,没有看任何朝臣,目光直直地迎上了吐蕃使节那双充满讥诮和侵略性的眼睛!
“使节大人,此言差矣!”
声音不高,甚至因紧张带着一丝微颤,但那斩钉截铁的语气、清晰无误的表达、毫无退缩的姿态瞬间打破了死寂!
吐蕃使节的笑容僵住,眼中闪过愕然和怒意。
房玄龄等人猛地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御座上,李世民搭在蟠龙扶手上的手指,极轻微地敲击了一下坚硬的龙首。
张薇毫无畏惧,迎着满殿震惊目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决绝:
“陛下所赐,是千里神驹‘狮子骢’!神驹非劣马,它暴烈如狮,腾跃如龙,正彰显陛下驾驭天地的神威,有如烈马般一往无前、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
她霍然转身,朝李世民方向深施一礼,朗声道:
“臣妾武媚娘,为陛下神威所感,为陛下壮志所激,斗胆请命,愿亲自驯导此驹!”
一句清晰响亮的“武媚娘”自称,烙印在每个人的耳中!
不待任何人反应,她猛地直起身,再次转向吐蕃使节,下巴微扬,那双燃烧幽焰的眼睛里,再无丝毫少女的惶恐,只剩下如利刃般的冷冽锋芒:
“使节大人所谓‘惊马’,何惊之有?那是神驹见猎心喜,欲以其烈性,试探新主之胆魄与手段!并非臣妾‘不配’,更非神驹‘不满’!”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无可辩驳的力量:
“神驹如龙,野性未驯。驯服之道,绝非以蛮力压制,更非以卑弱示好!陛下骑射无双,以神威折服四海!而臣妾武媚娘,虽无陛下神威万一,然亦有……”
她的目光锁定吐蕃使节那张从愕然转为惊疑、最后隐隐带怒的脸,一字一句,如冰冷的铁钉,砸进大殿的空气里:
“……亦有驯龙之心!”
最后四字落下,满殿死寂,连烛火都仿佛凝滞!
吐蕃使节被这狂悖凌厉的气势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女子言辞如刀,将“惊马”定性为神驹的“考验”和“认同”,更把驯马提到“驯龙”的高度。
不仅化解了他的刁难羞辱,甚至隐隐将大唐皇帝比作真龙,把吐蕃摆在了需要“驯服”的位置!
“龙?!”
这个字眼如炸雷回响!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金属冷硬质感的笑声,突然从高高的御座传来。
李世民终于开口了,笑声很短促,听不出喜怒,却让整个殿堂的温度骤降。
所有人目光再次投向御座。
只见皇帝随意地调整了下坐姿,身体微向后靠。他没有看张薇,也没再看吐蕃使节,视线仿佛越过众人,投向大殿深邃的穹顶深处。
“驯龙之心?”他低沉地重复了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在人心上。
无人能看清他表情,只感受到帝座散发出的深不可测。
他略停顿一下,手指在蟠龙扶手上轻轻一点。
“罢了。”
李世民的声音恢复平静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那‘狮子骢’确实野性尚存,正需磨砺。”他终于将目光投向殿下那个身穿青碧衣裙但依旧倔强挺直脊背的身影,眼神里已无轻视,只剩深邃的审视。
“武氏。”他淡淡开口,带着君主的淡漠,“你既有此心,也好。”
皇帝转向殿侧阴影中某个角落:“牵过去,让她看看。”
“是!”一个身影应声而出。
那轻飘飘的“让她看看”四字,却更让张薇心头一紧。
没有赞扬,没有惩罚,只是“看看”。
这意味着,她刚才的豪言,仅换来一次机会,驯马失败,那“驯龙之心”便是催命符!
同时,这话也瞬间将她与那匹狂暴的狮子骢紧紧锁死,她成了这烈马唯一公开的驯马人!
死亡的绳索,在看似松动时,被系上了更复杂的死结。
张薇垂首,紧抿嘴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能感到背后吐蕃使节那夹杂幸灾乐祸的阴冷目光,也能感到重臣们复杂的注视。
这场生死搏斗,才刚开始!驯马,已是决定她性命的战场!
当沉闷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宣政殿那令人窒息的威压隔绝开时,张薇依旧挺立着。
小太监小心翼翼觑着她脸色,低声道:
“才人,是……是回宫?还是去……马厩?”
张薇缓缓抬头,天空是长安初冬特有的铅灰色,巍峨宫墙投下冰冷的阴影,远处隐约传来猛兽的嘶鸣——那是皇家马厩的方向。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身体的虚弱依旧,心头的悸动未平,但在朝堂绝地反击后的惊惧和一丝狠戾,却悄然沉淀下来,混合着灵魂深处属于“武则天”的那一点冷酷火种,在眼底重新凝聚。
“去马厩。”
她吐出三个字,声音平静无波。
她必须立刻见到那匹将她卷入风暴的野兽,皇帝的“让她看看”,既是杀机,也或许是唯一生路!
她要在那凶兽身上,找到破局的钥匙!
命运的齿轮,在宣政殿交锋后,带着更刺耳的声音,碾向那座传出低沉马嘶的巨大兽栏,每一步,都踏在冰封的刀锋上。
驯服烈马,还是被烈马踏碎?她别无选择。
大唐才人武媚娘的生死存亡,全系于那匹名为“狮子骢”的狂暴烈马身上。
当掖庭的拱门阴影吞下她小小的身影时,无人知晓,这个少女心中回荡的是怎样一句来自现代灵魂绝望而决裂的呐喊——
要么踩着我的尸骨向上!要么……就看着我亲手撕碎这横在我面前的枷锁!这大唐女子的路……绝不止于这重重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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