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淤泥里的刀锋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又猛地压缩。

周天雄那漠然扫过的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阿鬼(陆远)的瞳孔深处。不是恐惧,不是惊愕,是一种被彻底无视、被当成腐烂垃圾般的侮辱,混合着滔天的恨意,瞬间点燃了他血管里沉寂三个月的岩浆!

“阿鬼!死哑巴!发什么呆!搬货!” 监工粗哑的吼叫伴随着一记带着鱼腥味的鞭风抽在他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将他从凝固的石化状态中猛地拽回现实。

阿鬼佝偻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扑向那个站在光鲜船头的恶魔。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重新扛起那沉重的木箱,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脸上的烙印在汗水和剧烈的心跳下灼痛起来,像一块耻辱的烙铁提醒着他现在的身份——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有的“鬼”。

他必须低头。必须忍耐。像一条蛰伏在淤泥里的毒蛇。

周天雄的身影消失在“沧澜号”光洁的船舷后。但那艘巨轮的轮廓,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牢牢钉在了阿鬼的视野边缘,也钉在了他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刻骨的恨意和窒息般的绝望。赵叔临死前瘫倒的身影,周天雄闪电下扭曲的脸,冰冷海水灌入肺叶的剧痛……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失控的潮水,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卸货的苦力活变成了地狱的刑罚。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扛起重物,都像是在向那艘船、向那个人屈膝。汗水模糊了视线,混杂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滚烫的液体。周围的喧嚣——吊车的轰鸣、监工的咒骂、工友的喘息、帮派分子肆无忌惮的调笑——都变成了一种遥远的、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只剩下那艘船,和船上那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喂!哑巴鬼!这边!快点!” 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着刀疤的帮派打手模样的男人,叼着烟,不耐烦地用脚踢了踢堆放在角落的几个特制密封桶。桶身上印着骷髅头和交叉骨头的危险标志,还有一行模糊的外文标识。一股刺鼻的、类似消毒水和腐烂物混合的诡异气味从桶盖缝隙里隐隐渗出。“这些‘药’,搬到三号仓库最里面!小心点!碰坏了,老子把你剁碎了喂鲨鱼!” 男人恶狠狠地威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鬼脸上。

阿鬼麻木地点点头,走向那些沉重的密封桶。他的动作迟缓,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当他弯腰试图抱起一个桶时,因为心神激荡,脚下被油腻的地面滑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沉重的桶脱手砸在地上!

咚!

一声闷响。桶盖虽然没有完全崩开,但边缘明显变形,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

“妈的!找死!” 刀疤脸男人瞬间暴怒,扔掉烟头,像一头被激怒的棕熊,几步冲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扇向阿鬼的脸!

阿鬼甚至没想躲。或者说,他此刻混乱的大脑和燃烧的恨意,让他失去了躲避的本能。他只来得及偏了下头。

啪!

一记沉重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他耳根和烙印附近!巨大的力量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后面的货堆上,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

“操!臭哑巴!弄坏老子的货!看我不打死你!” 刀疤脸显然不解气,狞笑着抄起旁边一根用来撬货箱的粗铁棍,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周围的苦力们惊恐地散开,没人敢上前。监工也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铁棍带着死亡的呼啸砸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鬼眼中那团因周天雄而点燃的、混乱燃烧的火焰,骤然凝聚成一点冰冷的寒星!生存的本能和压抑到极致的暴戾,在这一刻被死亡的威胁彻底引爆!

他没有再退!

反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退反进!在铁棍落下的瞬间,他身体猛地向下一矮,动作快得几乎不像一个刚被重击的人!铁棍擦着他的头皮砸在身后的木箱上,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刀疤脸一击落空,重心不稳。就在他惊愕的刹那,阿鬼动了!

他如同从淤泥里暴起的毒蛇!沾满污垢和汗水的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抓住了旁边一个工友刚刚丢弃的、用来吃廉价盒饭的粗糙铁签!那铁签一头磨得异常尖锐!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喊叫!

在刀疤脸男人因惊愕而微微张口的瞬间,阿鬼手中的铁签化作一道乌光,带着他三个月的屈辱、绝望和此刻沸腾的杀意,狠狠刺出!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肌肉被穿透的闷响!

尖锐的铁签从刀疤脸男人张开的口腔下方狠狠刺入,穿透了柔软的舌根和上颚软组织,直刺入上颚骨!力道之大,让铁签的尖端甚至从他鼻孔下方刺破皮肤,冒出了一小截染血的尖头!

“呃……呜……” 刀疤脸男人眼珠瞬间暴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剧痛!所有凶狠的咒骂都变成了喉咙里嗬嗬的、漏气般的怪响。铁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血流如注的下巴和鼻子,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跪倒,剧烈地抽搐着,发出濒死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整个码头这一角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狠辣到极致的反击惊呆了!监工脸上的戏谑凝固成了惊恐。其他帮派分子也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这哑巴苦力瞬间爆发的凶残震慑住了。

阿鬼喘着粗气,半边脸高高肿起,烙印在汗水和血污下显得更加狰狞。他看都没看地上抽搐的刀疤脸,染血的铁签还握在手里,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他那双被血丝充斥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地扫过周围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打手和监工。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阿鬼”的麻木和卑微,只有一种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赤裸裸的、令人胆寒的疯狂杀意!

“妈的!反了天了!弄死他!” 另一个打手最先反应过来,怒吼着抽出腰间的砍刀,其他几人也纷纷亮出武器,目露凶光地围了上来。

阿鬼握紧了滴血的铁签,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头准备撕碎一切的野兽。他不在乎了。杀了周天雄之前,死在这里,也比像蛆虫一样活着强!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插了进来,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划破了紧张的气氛。

“都住手。”

是陈瞎子。他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棍,一瘸一拐地从“黑鲛号”跳板的方向走了过来。他那只独眼冷漠地扫过地上抽搐的刀疤脸,又扫过围住阿鬼的打手们,最后落在监工脸上。

“疤脸自己找死,怨不得人。”陈瞎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黑鲛号’的人,就算是一条狗,也不是你们‘卡诺阿’的杂鱼能随便打杀的。尤其……”他顿了顿,独眼瞥向阿鬼,“…是这个哑巴。他是我的人。”

监工的脸色变了变,显然对陈瞎子有所忌惮。他看了一眼地上眼看要断气的刀疤脸,又看了看杀气腾腾但明显被陈瞎子气势压住的手下,咬了咬牙:“陈瞎子,疤脸可是‘独眼蛇’的人!这事……”

“一条狗而已。”陈瞎子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独眼蛇’不会为了一条咬人不成反被杀的疯狗,坏了和我们‘黑鲛号’的生意。你说是吗?”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监工,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却让人脊背发凉。

监工额头渗出汗珠,最终挥了挥手,示意手下退开:“行!陈瞎子,人你带走!但这哑巴…他不能再出现在码头!”

“他不会再来了。”陈瞎子淡淡道。他转向阿鬼,眼神冰冷:“阿鬼,走。”

阿鬼眼中的疯狂杀意缓缓褪去,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麻木覆盖。他丢掉了染血的铁签,像丢开一件垃圾。他看都没看地上垂死的刀疤脸和周围惊恐的目光,默默地跟在陈瞎子身后,一瘸一拐地走向“黑鲛号”。他肿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烙印在阳光下反射着暗红的光。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带着血污的脚印。

回到阴暗、恶臭扑鼻的底舱,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喧嚣,也隔绝了那艘如同噩梦的“沧澜号”。但船舱里浑浊的空气,此刻却让阿鬼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全”。

陈瞎子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点燃一支劣质卷烟,辛辣的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下缭绕。他那只独眼在烟雾后审视着阿鬼,像在打量一件刚刚展现出危险价值的武器。

“看见他了?”陈瞎子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阿鬼猛地抬头,浑浊麻木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陈瞎子。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传递出滔天的疑问和恨意: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你一直都知道?!

陈瞎子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似乎并不意外阿鬼的反应。“‘沧澜号’,新船,处女航就换了船长,还是大副上位…这种消息,跑海的人,耳朵都灵得很。”他那只独眼透过烟雾,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沧澜航运’家大业大,周天雄背景很深。你以为你刚才冲上去,能碰到他一根汗毛?你连他船下看门的狗都打不过。”

阿鬼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陈瞎子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短暂的疯狂,露出底下更加冰冷绝望的现实。周天雄不是疤脸那种街头混混,他是站在钢铁巨兽上的船长,被层层保护。而他阿鬼,只是一个藏在破船底舱、连身份都没有的“鬼”。

“想报仇?”陈瞎子弹了弹烟灰,独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光靠恨,靠不要命,没用。你刚才那股狠劲…勉强够看。但还不够。”

他走到阿鬼面前,枯瘦的手指突然抬起,不是戳向阿鬼,而是指向了他自己那只浑浊的瞎眼。“看见这个了吗?很多年前,我也像你一样,以为光靠狠就能撕碎仇人的喉咙。结果呢?”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命差点丢了,只换回来这只瞎眼,和一个‘陈瞎子’的名号。”

陈瞎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沧桑和冰冷的教训:“在这片海上,想要活得久,想要咬死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光有獠牙不够,还得有脑子,有耐心,得像藏在礁石缝里的章鱼,等最好的机会,一击毙命。” 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阿鬼,“最重要的是…你得先活着。活着,爬到能看见他、够得着他的地方。”

阿鬼眼中的疯狂和恨意慢慢沉淀下去,没有消失,而是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深沉的决绝取代。他听懂了陈瞎子的话。莽撞的复仇等于送死。他需要力量,需要机会,需要…一个能接近周天雄的身份。

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意义不明的声音,急切地看着陈瞎子,用眼神询问: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爬上去?

陈瞎子沉默地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在舱壁上摁灭。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木棍点了点阿鬼的肩膀,力道很重。

“先把你脸上的伤养好。疤脸的事,‘黑鲛号’会摆平。这几天,你待在船上,哪里也不许去。”他转身,拄着木棍走向通往上层甲板的铁梯,“活下来,才有以后。记住,你现在是‘阿鬼’。一个…还有用的‘鬼’。”

沉重的铁梯门在陈瞎子身后关上,底舱再次陷入昏暗和死寂,只剩下浓重的鱼腥味和隐约的血腥气。

阿鬼靠着冰冷的舱壁滑坐在地上。他摸着自己肿胀刺痛的脸颊和那个滚烫的烙印。陈瞎子的话在他脑中盘旋。力量…机会…爬上去…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和伤痕,刚才还握着染血的铁签。这双手,现在只能搬动肮脏的货箱。但总有一天……

他缓缓握紧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望向头顶厚重的甲板,仿佛穿透了钢铁,再次锁定了那艘停在港口的、光鲜的“沧澜号”。

这一次,眼神里不再是绝望的疯狂,而是一种淬炼过的、如同深海寒铁般的冰冷与执着。

他需要一张船票。一张通往地狱,也通往复仇的船票。而“黑鲛号”,这艘藏污纳垢的破船,或许就是起点。陈瞎子…这个神秘的瘸腿船医,就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深渊的引路人。

活下去。爬上去。找到他。杀死他。

阿鬼闭上眼,将脸埋进膝盖。黑暗中,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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