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梯门在陈瞎子身后关上的沉重回音,如同给底舱这**棺材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污浊的空气裹挟着鱼腥、汗馊和隐约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阿鬼(陆远)的胸口。脸上的肿胀和烙印火烧火燎地疼,耳根还在嗡嗡作响,提醒着他码头上的血腥爆发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禁锢。
但这一次,冰冷的绝望并未完全吞噬他。陈瞎子的话像冰冷的铁锚,沉入他翻腾着恨意的脑海深处:“光靠恨,靠不要命,没用。”“得像藏在礁石缝里的章鱼,等最好的机会,一击毙命。”“你得先活着。活着,爬到能看见他、够得着他的地方。”
活着。爬上去。
阿鬼靠在冰冷渗水的舱壁上,闭上眼。黑暗中,不再只有周天雄那张光鲜冷漠的脸,还有疤脸男人濒死时暴突的眼球,温热血浆滴落掌心的黏腻感,以及陈瞎子那只深不见底的独眼。他摊开自己粗糙、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掌,又缓缓握紧。这双手,刚结束了一条卑劣的生命。它们还不够强,不够快,不够狠到能撕碎那个站在钢铁巨兽上的仇人。
他需要成为陈瞎子口中的“章鱼”。需要獠牙,也需要脑子。
“疤脸的事,‘黑鲛号’会摆平。”陈瞎子的话在耳边回响。但摆平,从来都是有代价的。
接下来的几天,底舱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苦力们看阿鬼的眼神里,除了惯常的麻木,更添了几分畏惧和疏离。那个沉默的、脸上有疤的哑巴,瞬间爆发的凶残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们心里。监工下来送水和食物时,也刻意避开阿鬼所在的角落,眼神闪烁,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只有老鼠依旧肆无忌惮。
第三天傍晚,铁梯门再次打开。这次下来的不是监工,而是陈瞎子。
他手里没拿药箱,只拎着一个油腻的布包。他径直走到蜷缩在角落的阿鬼面前,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幽幽的磷火。
“起来。”陈瞎子的声音干涩,不容置疑。
阿鬼沉默地站起身,脸上被打的地方依旧青紫,烙印边缘有些发红,但眼神沉静了许多,像风暴过后暂时凝固的冰面。
陈瞎子把布包扔到他脚下,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打开。”
阿鬼蹲下身,解开油腻的布包。里面是几样东西:一把刃口磨得极其粗糙、甚至带着细微崩口的短柄砍刀;一截缠绕着肮脏麻绳的撬棍;一个磨损严重、几乎看不清刻度的指南针;还有一小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油脂味的磨刀石。
“疤脸的命,还有‘独眼蛇’那边的麻烦,船长得找补回来。”陈瞎子用木棍点了点地上的东西,“以后,底舱的‘脏活’,归你。”
“脏活”?阿鬼抬起眼,无声地询问。
“船靠岸,有些‘货’见不得光,得提前‘处理’干净,不能留一点痕迹。有些‘客人’不守规矩,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得让他们永远闭嘴。有些地方太窄太脏,耗子太多,得清理干净。”陈瞎子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清理鱼舱。“以前是疤脸那伙人干,现在,是你。”
阿鬼的心脏猛地一沉。陈瞎子口中的“脏活”,就是杀人、灭迹、处理尸体!这是把他彻底推向深渊,变成一个真正的、沾满血腥的“鬼”!愤怒和抗拒瞬间涌起,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不愿意?”陈瞎子那只独眼眯了起来,带着冰冷的嘲讽,“觉得脏?比周天雄干净?还是比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干净?”他凑近一步,劣质烟草和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阿鬼,你以为你还有得选?从你被捞上这条船,从你脸上烙下这个疤,从你一签子捅死疤脸开始,你就回不了头了!这艘船,这片海,只认一种活法——要么当吃肉的狼,要么当被吃的鱼!想爬到能咬死周天雄的位置?先学会怎么在这片烂泥潭里活下去!怎么用你的獠牙,撕开一条血路!”
阿鬼的身体绷紧了,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白。陈瞎子的话像冰冷的刀子,一层层剥掉他残存的幻想。是的,他杀了人,手上已经沾了血。周天雄光鲜亮丽的背后,是赵叔的血和他的“死亡”。这世界本就是一片污浊的泥沼,所谓的“干净”,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觉。他要复仇,就要先沉下去,沉到比周天雄更深的黑暗里,积蓄力量。
他眼中的抗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冰冷。他弯腰,捡起了那把粗糙的砍刀。刀柄冰凉油腻,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钝感。这不再是码头上情急之下的铁签,这是一把真正的、用来收割生命的凶器。
陈瞎子看着他的动作,独眼里没有任何赞许,只有一种审视工具是否合手的漠然。“刀钝,自己磨。磨刀石省着点用,港口买不到这种‘好货’。”他用木棍点了点磨刀石,又指向撬棍和指南针,“撬棍开箱撬门撬骨头。指南针…等你哪天需要自己‘下船’的时候再用。”
“今晚就有活。”陈瞎子转身,拄着木棍走向铁梯,“跟我来。”
阿鬼将砍刀别在破烂裤子的后腰,用衣服下摆盖住,捡起撬棍和指南针塞进布包,沉默地跟了上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粘稠的血污里。他知道,跨出这道铁梯门,他就彻底告别了“陆远”,成为了“黑鲛号”阴影里的一把染血尖刀。
陈瞎子没有带他去甲板,而是绕向船尾一个更加隐蔽、连苦力都不允许靠近的区域。这里的空气更加污浊,混杂着浓烈的消毒水味、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屠宰场的腥甜气味。一扇厚重的、沾满不明污渍的铁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粗大的铁锁。
陈瞎子掏出钥匙打开门。门内是一个不大的舱室,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功率极低的昏黄灯泡悬在中央。墙壁和地面都铺着肮脏的、吸水性极差的橡胶垫,颜色暗沉发黑,显然是长期被液体浸泡的结果。角落里堆放着几个巨大的、密封的塑料桶,散发着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空气里那股屠宰场的腥甜味更加浓郁了。
舱室中央的地面上,蜷缩着一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男人。他嘴里塞着破布,脸上满是淤青和干涸的血迹,眼神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涣散,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看到陈瞎子和阿鬼进来,他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徒劳地向后蹭着。
“这个‘客人’。”陈瞎子用木棍随意地指了指地上的人,声音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件货物,“上船前手脚不干净,想摸‘货’,还偷听到了不该听的。船长说,处理掉。手脚干净点,别留痕迹。‘药’在桶里,按三比一兑水,泡够十二个钟头,骨头都能化掉。”他指了指角落那些化学桶。
阿鬼站在原地,握着撬棍的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水。他看着地上那个因恐惧而扭曲的男人,仿佛看到了三个月前在海上漂流的自己。同样是绝望,同样是任人宰割。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怎么?下不去手?”陈瞎子那只独眼斜睨着他,带着冰冷的讥诮,“想想周天雄。想想他是怎么站在船头,像看垃圾一样看着你的。想想赵振海脑门上的枪眼。想想你是怎么像条死狗一样漂在海上的。你不杀他,明天被捆在这里泡‘药’水的,就可能是我,是你,或者某个知道了你‘阿鬼’真面目的倒霉蛋!这艘船上,心软的人,活不过三天!”
周天雄漠然的脸,赵叔倒下的身影,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鬼的心上。最后一丝犹豫被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生存法则彻底碾碎。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消失了,只剩下深海寒冰般的死寂。
他向前走了一步,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残忍。他蹲下身,没有看地上男人哀求的眼睛,粗暴地扯掉了他嘴里的破布。
“饶…饶命…我什么都不会说…求…”男人刚获得喘息,立刻语无伦次地哀求。
阿鬼面无表情,举起手中的撬棍,尖端对准了男人的咽喉。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花哨,甚至带着一丝笨拙,只有纯粹的力量和一种令人胆寒的、漠视生命的冷酷。
噗!
一声沉闷的、骨头碎裂的轻响。男人的哀求戛然而止,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死亡的空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下去。
阿鬼拔出撬棍,粘稠的暗红色液体顺着棍身流淌。他站起身,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走到角落,费力地打开一个化学桶的盖子。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按照陈瞎子说的比例,用旁边一个肮脏的水桶兑好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液体。
他拖起地上尚有余温的尸体,像拖一袋沉重的垃圾,将其浸入那桶致命的液体中。尸体迅速下沉,液体表面冒出细小的气泡,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昏黄的灯光下,阿鬼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有轮廓在晃动。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刚刚执行完献祭仪式的石像。空气里弥漫着化学药剂和新鲜血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陈瞎子一直沉默地看着,直到阿鬼做完这一切。那只独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情绪——不是满意,更像是看到一块粗糙的矿石终于被砸开了第一道裂缝。
“清理干净。”陈瞎子丢下一句话,拄着木棍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舱室。
阿鬼默默地拿起角落一个油腻的拖把,开始清理橡胶垫上溅落的血迹。动作机械而麻木。他感觉到后腰那把粗糙砍刀的冰冷触感,也感觉到心底某个角落彻底崩塌、沉入无尽黑暗的冰冷回响。
他不是在清理血迹。他是在埋葬自己作为“陆远”的最后一点残骸。
接下来的日子,阿鬼的生活被切割成两部分:底舱苦力般的日常劳作,以及陈瞎子随时可能召唤的、在黑暗角落执行的“脏活”。
每一次“脏活”,都是对灵魂的一次凌迟。目标有贪婪的线人、试图勒索的小角色、知道了秘密的偷渡客……每一次,阿鬼都用那把越来越顺手的粗糙砍刀或撬棍,沉默地、高效地结束目标的生命,然后用那刺鼻的化学药剂处理掉所有痕迹。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僵硬笨拙,逐渐变得熟练、精准、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简洁。他的眼神越来越像陈瞎子,空洞、冰冷,仿佛倒映不出任何生命的色彩。
陈瞎子很少说话,只在每次“任务”后,用他那沙哑的声音指出阿鬼处理过程中的“瑕疵”——哪里可能留下血迹喷溅的痕迹,哪种伤口会暴露武器特征,如何更快更安静地制服目标,甚至是如何在逼供时让对方在最短时间内吐出真话而又不致命。他的教导冷酷而实用,如同在打磨一把纯粹的杀人工具。
同时,陈瞎子也开始让阿鬼接触船上更深层的秘密。比如,如何识别那些伪装成普通货箱的“特殊货物”标记;如何在港口混乱中悄无声息地交接情报;如何利用船上的老旧电台,在特定频道接收加密的短波指令(虽然阿鬼听不懂内容);甚至是一些简单的伤口应急处理和伪装技巧。
“想咬人,光有獠牙不够,还得知道猎物的巢穴在哪,知道怎么避开陷阱,知道怎么在受伤后还能爬回来。”在一次处理完一个试图向港口警察告密的叛徒后,陈瞎子一边看着阿鬼熟练地清理现场,一边冷冷地说道。
阿鬼沉默地点头。他知道,陈瞎子不仅仅是在教他杀人,更是在教他如何在这个黑暗世界里生存、隐匿、获取信息。这些都是他未来接近周天雄所必需的“技能”。
一天深夜,“黑鲛号”在远离航线的公海上随波起伏。底舱的苦力们早已在疲惫中鼾声如雷。阿鬼被陈瞎子无声地唤醒,带到了船尾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处理室”。
这次里面没有“货物”。只有陈瞎子自己,靠在一个化学桶旁抽烟,烟雾缭绕。
“疤脸的事,算是彻底了了。”陈瞎子吐出一口烟,“‘独眼蛇’收了钱,也知道了我们‘黑鲛号’的态度。但记住,在这条道上,人情债还完,剩下的就是随时可能翻脸的买卖。”
他那只独眼透过烟雾看向阿鬼:“你的‘学费’,也交得差不多了。该学点真正有用的东西了。”
陈瞎子用木棍敲了敲脚下的橡胶垫。“趴下。”
阿鬼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趴在了冰冷、散发着怪味的橡胶垫上。
“憋气。”
阿鬼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
陈瞎子拿起旁边一根连着皮管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从管口猛烈地冲在阿鬼的后脑勺上!巨大的水压像重锤一样砸下,冰冷的海水瞬间灌入他的口鼻耳道!
窒息!冰冷!巨大的水压冲击着颅骨!阿鬼的身体瞬间僵硬,三个月前坠海濒死的恐怖记忆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抬头,但陈瞎子的木棍像铁钳一样死死压在他的后颈!
“憋住!”陈瞎子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显得模糊而冷酷,“想想你掉进海里的感觉!想活着爬上去咬死周天雄,就得先学会在海底喘气!”
冰冷的海水无情地灌入、压迫。阿鬼的肺叶像要炸开,眼前发黑,耳朵里是水流狂暴的轰鸣和心脏濒死的狂跳。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但他脑海中,周天雄站在船头的身影,比这冰冷的海水更加刺骨!
活下去!爬上去!杀了他!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混合着仇恨和求生本能的狂暴力量在体内炸开!他不再挣扎,反而强行放松紧绷的身体,最大限度地减少氧气消耗,努力对抗着溺水的本能反应。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模糊的临界点,水流骤然停止。
“咳!咳咳咳!”阿鬼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大量咸涩的海水,肺部火辣辣地疼,浑身湿透,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一样,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陈瞎子移开木棍,看着瘫在地上狼狈喘息的阿鬼,独眼里没有任何波动。“第一次,三十七秒。废物。”他冷冷地评价,“从明天开始,每天练。练到你能在水下睁着眼,看清东西,还能憋着一口气,把刀捅进别人肚子里为止。”
阿鬼躺在冰冷湿滑的橡胶垫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眼前依旧是溺水的黑暗和眩晕,但周天雄那张脸,在窒息的痛苦中,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狰狞。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陈瞎子要打造的,不是一个只会蛮干的杀手,而是一个能在深渊最底层蛰伏、忍耐、并在绝境中爆发出致命一击的“深海猎手”。
他挣扎着坐起身,抹去脸上的海水和生理性的泪水(如果有的话)。眼神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软弱彻底消失,只剩下被死亡和恨意淬炼过的、如同礁石般冰冷坚硬的意志。
他看向陈瞎子,无声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舱室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压低的敲门声。
“陈伯!船长叫你!”是监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陈瞎子皱了皱眉,拄着木棍走过去打开门。
监工凑在陈瞎子耳边飞快地说了几句什么。陈瞎子那只独眼微微眯起,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阿鬼。
“有‘新货’到了。”陈瞎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一条…‘大货轮’。”
阿鬼的心脏猛地一跳!货轮?难道是…?!
陈瞎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缓缓摇了摇头,但独眼里的光芒却意味深长:“不是‘沧澜’。但…跟它背后的‘大家伙’,脱不了干系。”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看来,风浪又要起了。阿鬼,把身上弄干。真正的‘脏活’,可能才刚刚开始。”
陈瞎子说完,拄着木棍,跟着监工匆匆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
处理室里,只剩下阿鬼一人。冰冷的海水从他湿透的头发滴落,在肮脏的橡胶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空气中还残留着化学药剂的刺鼻味道和新鲜海水的咸腥。
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
风浪…大家伙…真正的脏活…
周天雄背后的阴影,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庞大、更加深邃。而“黑鲛号”这艘破船,和他这个名叫“阿鬼”的复仇之魂,已经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边缘。
他扶着冰冷的舱壁,艰难地站起身。脸上的水珠滑落,流经那道狰狞的烙印。
活下去。爬上去。找到他。杀死他。
还有…撕开那笼罩一切的、名为“深海集团”的黑暗帷幕。
阿鬼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淬火的寒刃,冰冷,锐利,燃烧着无声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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