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瞎子那句“真正的‘脏活’,可能才刚刚开始”,如同冰冷的预言,沉甸甸地悬在阿鬼心头。处理室里弥漫的海水咸腥和化学药剂味道尚未散尽,一股新的、更加压抑的暗流已经在“黑鲛号”这艘破旧躯壳内悄然涌动。
接下来的几天,船上的气氛明显不同了。苦力们被严令禁止靠近船尾特定区域,连监工的行动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甲板上多了几个生面孔,穿着与船上油污水手服格格不入的深色便装,眼神锐利如鹰,沉默地巡视着,腰间鼓鼓囊囊。船长刀疤脸(阿鬼后来才知道他叫“雷坤”)那张惯常凶悍的脸上,也少见地添了几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阿鬼被陈瞎子从日常苦力活中彻底抽离出来。他的“训练”强度陡然提升到了非人的程度。
不再仅仅是窒息训练。每天深夜,当底舱鼾声四起,阿鬼就会被带到船尾那片被严密封锁的区域外围,或者更隐蔽的轮机舱角落。
“听风。” 陈瞎子会突然熄灭所有光源,将他推入绝对的黑暗。然后,毫无征兆地,一个沉重的沙袋、一根挥舞的撬棍、甚至是一把飞来的扳手,带着凌厉的破风声从不同角度袭来!阿鬼必须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依靠耳朵捕捉那细微的、转瞬即逝的风声,做出闪避或格挡。起初,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肋骨生疼,耳朵嗡嗡作响。但每一次被击中的剧痛,都伴随着周天雄那张冷漠脸的闪现,逼迫着他将感官提升到极限,在黑暗中“雕刻”出危险的轮廓。
“辨影。” 在摇晃剧烈的甲板边缘,在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陈瞎子会给他一个模糊的目标描述(如:“穿灰夹克,左耳缺一块”),然后让他混入忙碌或警戒的人群中,在极短时间内,仅凭眼角余光和不经意的扫视,锁定目标,记住其位置、动作和所有细节,再悄无声息地返回报告。一次失误,换来的可能是陈瞎子冰冷木棍的抽打,或是更长时间的窒息惩罚。阿鬼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强迫自己像扫描仪一样处理视觉信息,将每一个无关紧要的动作、每一处阴影的异常都纳入分析。
“暗刃。” 那把粗糙的砍刀被磨得更加锋利,刃口闪烁着幽冷的寒光。陈瞎子不再满足于他处理“脏活”时的简洁致命,开始要求他在更复杂的环境下完成“任务”。模拟场景:如何在狭窄的货舱通道,避开巡逻的守卫,无声接近目标;如何在光线昏暗、人声嘈杂的港口小酒馆,制造意外混乱,在混乱中精准下手;甚至是如何利用船上简陋的材料(鱼线、铁钩、磨尖的钢管)制作简易却致命的陷阱。每一次模拟“击杀”,陈瞎子的评价都冷酷到极点:“太慢!”“动静太大!”“痕迹处理得像三岁小孩!”阿鬼沉默地承受着,眼神在一次次“杀戮”的锤炼中,愈发像一块深埋海底、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曜石,只剩下纯粹的、不带感情的专注和效率。
身体的疲惫和伤痛被仇恨和意志强行压制。阿鬼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重塑。感官变得更加敏锐,肌肉记忆里刻入了本能的闪避和攻击轨迹,思维在高压下变得异常清晰和冷酷。他正在褪去“人”的犹豫和软弱,向着陈瞎子要求的“深海猎手”蜕变。
一天傍晚,船在靠近一个无名小岛背风处短暂抛锚补给淡水。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血色。阿鬼刚完成一组近乎虚脱的负重潜水训练(陈瞎子把他踹下海,让他潜到船底去摸一个绑在锚链上的铁盒),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地靠在船舷喘息。
陈瞎子拄着木棍走过来,丢给他一个干硬的饼子,自己则望着远处被晚霞笼罩的岛屿轮廓,那只独眼里映着血色的光。
“感觉怎么样?”陈瞎子的声音难得地没有带着训斥。
阿鬼用力咬了一口饼子,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他沉默地指了指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臂,又指了指太阳穴。意思是:身体快到极限,脑子更清醒了。
陈瞎子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快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阿鬼疑惑地看着他。
“那条‘大货轮’卸下来的东西…叫‘深蓝之心’。”陈瞎子压低了声音,像怕惊扰了海风,“不是宝石,也不是鱼。是‘种子’。”
种子?阿鬼更加困惑。
“一种…能改变海的‘种子’。”陈瞎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梦呓般的腔调,但独眼里的光芒却冰冷而清醒,“‘深海集团’实验室里流出来的东西。据说,撒下去,能让一片死海,在几年内变成鱼群最肥美的猎场…或者,让一片富饶的海域,变成连细菌都活不了的毒池。”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刻骨的讽刺,“当然,前提是,你得付得起他们开的天价,还得有本事把它撒到你想让它‘改变’的海域,而不被别人发现。”
阿鬼瞬间明白了这“种子”所代表的恐怖力量和巨大风险!这根本不是货物,这是能引发国家间冲突、甚至战争的生态武器!难怪船长雷坤如此紧张!难怪有那些眼神锐利的生面孔守卫!
“‘黑鲛号’只是中转站。”陈瞎子继续道,声音低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真正的买家,或者…是负责把它‘种’下去的人,还没到。船长得把这东西捂得严严实实,捂到下一个接头点。这期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整条船,连人带老鼠,都得沉进马里亚纳海沟。”
阿鬼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还有整个“黑鲛号”,已经被卷入了一场远超个人复仇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中心。周天雄背后的“深海集团”,其触角之深、手段之狠,远超他的想象!
“你觉得,周天雄在‘沧澜航运’,算个什么?”陈瞎子突然问,独眼转向阿鬼,带着审视。
阿鬼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眼神里是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意。在他心里,周天雄就是那个必须碎尸万段的仇人。
“顶多…算条看门狗。”陈瞎子替他回答了,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一条知道怎么咬人、怎么讨主人欢心、偶尔还能自己偷点肉骨头啃啃的狗。‘深蓝之心’这种级别的‘货’,别说他,就是‘沧澜航运’的董事会**,也未必够格知道全貌。能经手这种‘货’的,才是‘深海集团’真正的核心…或者,是他们最锋利、最见不得光的爪牙。”
陈瞎子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阿鬼熊熊燃烧的恨意之火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誓要撕碎的仇人,可能只是盘踞在深渊之上的某个庞然巨物伸出来的一根微不足道的触须!这认知带来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沉重的窒息感。
“所以,”陈瞎子看着阿鬼眼中翻腾的情绪,缓缓道,“你要找的,不只是周天雄这条狗。你得找到他背后的主人,找到是谁在操控这些能改变海洋、甚至改变世界的‘种子’。否则,就算你杀了他,也不过是斩断了一根随时可以再生的触手,毫无意义。”
阿鬼沉默了。巨大的信息量和冰冷的现实冲击着他。复仇的目标,突然变得无比庞大和模糊。
“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阿鬼用嘶哑的、几乎无法分辨的气音,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尝试主动表达复杂的疑问。
陈瞎子似乎对他的“开口”并不意外,独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因为,‘深蓝之心’…是一个机会,阿鬼。”他凑得更近,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一个…让你能真正‘爬上去’,接近那个‘核心’的机会!”
“盯住它!用我教你的所有本事,盯死这条船!盯死所有接触过‘深蓝之心’的人!记住他们的脸,他们的习惯,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风浪越大,鱼越贵!漩涡越深,越能看到藏在海底的真相!”陈瞎子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狂热,“等买家出现,等‘种子’交接…那才是真正的‘脏活’开始的时候!那才是我们…能捞到足够份量的‘鱼饵’,甚至咬下‘大鱼’一块肉的时候!”
阿鬼的心脏狂跳起来!陈瞎子的话,为他黑暗的复仇之路,撕开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缝隙!他不仅仅是在利用“黑鲛号”蛰伏,更是在被陈瞎子推向这场足以搅动世界海洋格局的阴谋风暴中心!他需要的不再仅仅是杀死周天雄的武力,更需要在这场风暴中攫取能撬动“深海集团”核心的信息和力量!
“我们?”阿鬼再次艰难地发声,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住陈瞎子。
陈瞎子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像深海中某种古老生物的眼睛。“记住,阿鬼。在这片吃人的海上,没有永远的船,只有永远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木棍重重敲了敲船舷,“吃饱,休息。晚上…有‘夜课’。”
陈瞎子说完,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向通往船舱的阴影,留下阿鬼独自面对血色的大海和更加汹涌的内心风暴。
夕阳沉入海平线,最后一丝余晖消失。黑暗笼罩下来,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阿鬼将最后一点干硬的饼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他望向“黑鲛号”船尾那片被严密把守的黑暗区域,仿佛能穿透钢铁,看到那个被称为“深蓝之心”的恐怖“种子”。
他缓缓站起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带来阵阵寒意。但他的眼神,却比脚下的海水更加冰冷,比头顶的夜空更加深邃。那里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复仇之火,而是混合了冰冷算计、对力量的极度渴求、以及对那庞大黑暗帷幕背后真相的执念。
活下去。爬上去。找到他(们)。撕碎他(们)。
“深蓝之心”…将是他的磨刀石,也是他的登船梯。
深夜,“夜课”如期而至。地点,是船上那间破旧、布满灰尘、仪器大多失灵的无线电通讯室。这里平时只有老鼠光顾。
陈瞎子熟练地打开一台老旧的短波电台,调整着旋钮。刺耳的电流噪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递给阿鬼一副同样破旧的耳机。
“听。”陈瞎子只吐出一个字。
阿鬼戴上耳机。噪音更加刺耳,如同无数钢针扎进耳膜。他强忍着不适,集中精神,在混乱的噪音海洋中搜寻。
突然,一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经过变调处理的电子音,如同幽灵般在噪音的缝隙中一闪而过!
“…坐标…确认…信天翁…三日后…马六甲…西口…接…深蓝…”
声音极其模糊,转瞬即逝,很快被更强烈的噪音淹没。
阿鬼猛地看向陈瞎子,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信天翁?马六甲西口?接深蓝?!这难道是…关于“深蓝之心”交接的信息?!
陈瞎子的独眼在仪表盘幽绿的微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他对着阿鬼,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如同礁石裂缝般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风暴,真的来了。而他们,已经捕捉到了风暴眼移动的轨迹。
阿鬼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耳机里,刺耳的噪音依旧,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复仇齿轮在黑暗中缓缓咬合、开始转动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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