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五月。暮春的余韵刚散,盛夏的热浪便已迫不及待地席卷了整座城市,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蒸笼。
耀眼的日光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晃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上,热浪蒸腾,连城市里最顶级的配送员都只敢在商场的冷气走廊里穿梭。在这样炎热的天气,财阀家族的继承者们绝不会踏出恒温的豪宅半步。唯有最底层的零工,骑着破旧的电动车,车后箱里是用冰袋包裹的冰镇苏打水,在金融区的各个写字楼和私人会所间亡命穿梭。他们指望那些被压力和欲望烤得口干舌燥的精英们,能随手扫码支付二十块钱买上一瓶,这样,他们就能多付一天的房租,多撑三顿饱饭。
在城市之巅,星城地标建筑“天启中心”的顶层,有一处俯瞰全城的复式空中别墅。它的所有权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荣耀——这是沈越在主导“启航科技”颠覆性的IPO后,董事会赠予他的贺礼,象征着他在星城权势圈的正式“登顶”。任何一个渴望跃升龙门的金融新贵,倘若能拥有这套公寓的门卡,就足以光耀门楣。
崭新的豪宅,全景的落地窗,智能管家系统控制着家中一切。然而,窗外是喧嚣热夏,室内却冷得像一座陵墓。中央空调的冷气开得极低,越是走向别墅深处那间被刻意隔离的卧室,寒意就越是刺骨。
卧室外的休息区,坐着三个人。两个穿着定制粉色护工服的年轻女护工,还有一个身材微胖、管家模样的中年女人。她们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盘进口车厘子,一壶冰滴咖啡,三人一边刷着手机短视频,一边闲聊,竟比别墅的主人还要自在。
左边的年轻护工回头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抱怨道:“这天气太闷了,屋里那股药水味混着香薰,熏得人头疼,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丫头,背后嚼舌根,”中年管家警告道,“当心沈先生听见。”
那护工不以为然:“怎么会?沈先生已经三个月没进过这个房间了。”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那桩丑闻闹得人尽皆知,整个星城的上流圈子都传遍了。沈先生还愿意把她养在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换了别人……”她撇了撇嘴,“要我说,就该自己识趣一点,好歹保全最后的体面。这样赖活着,不是拖累沈先生的前途吗?”
中年管家还要说话,另一个护工也加入了对话:“其实苏小姐也挺可怜的。长得那么漂亮,又是顶尖大学的金融高材生,性格也温和,谁知道会遇上这种事……”
她们三人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在这死寂的午后,隔音效果再好的房间,也挡不住那些刻薄的字句,一字不漏地飘进屋内人的耳中。
医疗床上,苏晚仰躺着,眼角的泪痕半干。一张脸因为近期的消瘦,不仅没有憔ር悴失色,反而透出一种病态的、近乎破碎的美感,清艳得动魄惊心。
她的容颜向来是顶级的,否则也配不上当年“星城金融圈第一美人”的称号。她嫁给沈越那天,婚礼车队被一群八卦记者围堵,她降下车窗的瞬间,那张明媚如光的脸,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眼。那时候,她的父亲,受人尊敬的经济学教授苏怀远,在她决定嫁给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时,曾忧心忡忡地说:“晚晚,你太耀眼了,我怕沈越……他护不住你。”
沈越,是她的丈夫。
在拿下“启航科技”IPO之前,他只是个出身平凡、空有才华的分析师。四年前,沈越来星城大学旁听苏怀远的公开课,对讲台下作为助教的苏晚一见钟情。
苏晚的家境殷实,书香门第,父亲是学界泰斗。她母亲在她弟弟苏照出生时难产去世,父亲没有再娶,家中只有她和父亲、弟弟相依为命。她从小被父亲如珠如宝地呵护长大,虽然不是出自顶级豪门,却比任何财阀千金都更有气质和风骨。
苏怀远为女儿的婚事发愁。那些豪门公子哥虽然能提供锦衣玉食,但背后关系复杂,他舍不得女儿受委屈。最终,他看中了沈越。沈越虽是白身,却野心勃勃,才华横溢,是支潜力股。最重要的是,苏晚喜欢他。
为了沈越,苏晚放弃了去华尔街深造的机会,留在了星城。她用自己的人脉和才华为沈越铺路,虽然沈越的母亲为人刻薄,让她受了不少委屈,但沈越对她体贴备至,那些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去年春天,沈越一战成名,主导“启航科技”成功上市,一夜之间成为星城最炙手可热的资本新贵。九月,苏晚也怀了身孕。在沈越母亲的生日宴上,本该是双喜临门,沈家宴请了星城所有的头面人物。
那一日,是苏晚的噩梦。
她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在宴会上喝了一杯侍者递来的香槟,便觉得头晕目眩,被女佣搀回房休息……等她被刺眼的闪光灯和尖叫声惊醒时,便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躺在自己身边,而她自己衣衫不整。她的婆婆和一众宾客站在门口,用手机拍摄着这一幕,眼神里全是讥讽、厌恶和幸灾乐祸。
她本该无地自容。任凭她如何解释,#启航资本少夫人婚内出轨,并涉嫌泄露商业机密#的词条还是引爆了整个社交网络。
她该被立刻离婚,然后被扫地出门。可沈越偏偏没有。她因巨大的精神打击而流产,躺在病床上时,却从新闻上得知,她那在当记者的弟弟苏照,为了调查此事赶来星城,却在深夜遭遇“抢劫”,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死。
她闻此噩耗,不敢将消息告诉远方的父亲,强撑着一口气处理完弟弟的后事,便彻底病倒了。而后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沈越再没见过她一面。
她在病榻上胡思乱想着,沈越是对她心生隔阂,还是在用冷暴力发泄怒气?可躺得越久,从护工们零碎的八卦中,她便也拼凑出了一些事。真相,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不堪入-目。
苏晚费力地从床上坐起,床头柜上连接着她手臂的输液管里,药液已经快滴完了。她熟练地拔掉针头,将剩余的药液全部挤进旁边一盆枯萎的蝴蝶兰里。那是她曾经最爱的花,如今只剩下干枯的枝干。
门,“嘀”的一声被刷开了。
苏晚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高定礼服的丝滑衣角。
赵安宁走了进来,衣装华贵,眉毛微微上挑,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矜。她的目光落在苏晚手边的输液袋上,浮起一个恍然的笑意:“原来如此。”
苏晚平静地将输液管扔进垃圾桶,看着赵安宁身后两个保镖模样的女人将门重新关上。外面闲聊的护工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只有中央空调的低鸣声,焦躁得仿佛预示着什么。
“赵安宁,”苏晚的声音平静无波。
永宁集团的千金笑了笑,她一笑,耳垂上那颗鸽子蛋大小的粉色钻石便跟着晃动,几乎要晃花人眼。
这颗钻石,足以买下寻常人几辈子的努力。这些天之骄子们,永远用着最好的东西,他们锦衣玉食,却还要觊觎别人的东西,甚至去偷,去抢。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赵安宁好奇地打量着她,“莫非……阿越已经告诉你了?”
“阿越”,她喊得如此亲密。苏晚的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她强行咽了下去,片刻后才淡然道:“我正在等,等他亲口告诉我。”
苏晚一点也不傻。父亲把她教得十分聪明。从她病倒,发现自己被变相软禁,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后,她便觉察到了不对。她从护工们的闲言碎语中套话,终究是知道了。
沈越成功后,身份今非昔比。她苏晚纵然才貌双全,终究只是一个中产教授的女儿。沈越得到了赵安宁的青睐,或许他们早已暗度陈仓。总之,她苏晚成了绊脚石,要给这位真正的豪门公主腾位置。
“阿越心软,”赵安宁毫不在意地在沙发上坐下,审视着她,“我本来也不是心狠的人,想给你个体面的结局,谁知道你却不肯配合。”她扫了一眼那盆枯死的蝴蝶兰,叹息道:“你这又是何必?”
苏晚忍不住冷笑。
每日一针的“营养液”,她早就察觉到不对,便将药剂尽数倒掉。他们想要她“病故”,好让赵安宁顺理成章地嫁进来,她偏不肯。父亲从小就告诉她,不到最后一刻,不可放弃生路。况且凭什么?凭什么这对狗男女设计陷害了她,却要她主动赴死?她绝不!
苏晚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嘲讽:“夺人婚姻,构陷原配,害我孩子,杀我弟弟……赵小姐的‘好意’,我领教了。”
赵安宁的怒意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站起身,拿起桌上那盆枯萎的蝴蝶兰。花盆是定制的骨瓷,精巧可爱。她把玩着花盆,笑盈盈地说:“你可知,你弟弟是怎么死的?”
苏晚的脊背瞬间僵硬!
“你那个弟弟倒是个人物,就是太天真了些。”赵安宁欣赏着她的表情,“居然真被他查出些蛛丝马迹,拿到了一些服务器的后台记录,说要去证监会实名举报,差点连我也牵连进去。”赵安宁拍了拍胸口,仿佛有些后怕,“他也算聪明,连夜联系了金融犯罪调查科的一位主任,但他不知道,那位主任,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她摊了摊手,遗憾地开口:“可惜了,年纪轻轻的,IT技术和新闻嗅觉都不差,本来前途无量,可惜。”
苏晚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苏照!她早已怀疑弟弟的死有蹊跷,一个熟悉交通规则、头脑清醒的年轻人,怎么会死于普通的交通事故!她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她那满腔热血的弟弟,以为找到了正义的化身,谁知道,官商勾结,他找的正是仇人的同伙!
她嘶声道:“无耻!你们这群人……无耻!”
赵安宁柳眉倒竖,冷嘲道:“你清高又如何?天天困在这里,怕是还不知道你父亲的消息吧?我特意来告诉你一声,你父亲的公司收到了匿名举报,说他学术造假、挪用经费,他也被你‘败坏门风’的事气得中风,昨天……已经脑干死亡了!”
苏晚浑身一震,失声叫道:“不可能!”
“不可能?”赵安宁笑道,“你可以打个电话问问,看看是不是可能!”
苏晚心神大乱。她的父亲一生清廉,淡泊名利,是学界的楷模,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后还要背着污名离开……苏晚甚至不敢想象父亲在得知这一切后的绝望。
这世道,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赵安宁似乎说累了,失去了耐心,将那盆蝴蝶兰随手一扔,示意两个女保镖上前。
苏晚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赵安宁的笑容带着胜利的畅快和得意,她道:“你苏晚品性清高,才貌无双,当然不能背负‘出轨’的罪名。这几个月你苦苦挣扎,虽然阿越待你情深义重,你却走不出心魔,最终因抑郁症……注射过量药物身亡。”说罢,她轻笑起来,“怎么样?这个说法,可还全了你的脸面?”她又换了一副狠厉的面孔,“要不是为了阿越的声誉,我才懒得为你费这么多心思!”
“你怎么敢?!”苏晚心中涌起滔天愤怒,可她还未动作,那两个女保镖便如铁钳般将她死死按在床上。
“我和阿越真心相爱,可惜偏偏有个你。若你是哪个势均力敌的财阀千金,我或许还要费一番周折。可惜,你爸只是个不识时务的穷教授,在星城这种地方,你们苏家,不过是尘埃。下辈子,投胎之前记得擦亮眼睛,托生在真正有权有势的家族。”
绝望如潮水般将苏晚淹没。她不肯放弃,苟延残喘,抓住一线生机指望翻盘,她没有放弃生路,却拼不过这滔天的权势!
抬眼间,她瞥见卧室门口的监控画面里,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她认得那身西装,是她亲手为他挑选的。
苏晚心中爆发出最后一道希望,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沈越!沈越,你这样对我,你会遭报应的!沈越!”
那人影顿了一下,然后逃也似的消失在走廊尽头。赵安宁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一个保镖死死按住她,另一个拿出一支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将冰冷的液体推进她的静脉。苏晚奋力挣扎,却只感到意识和力气被迅速抽离。在她最后的视野里,赵安宁站在不远处,像看一场无聊的演出,冷眼瞧着她抽搐,讥嘲道:
“记住了,就算你容颜绝色,才华无双,终究只是个中产阶级的女儿。我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那盆枯萎的蝴蝶兰,在她挣扎时被带倒,摔在地上,精美的骨瓷四分五裂。花盆里干涸的泥土散发出一丝残存的药味,枯枝断裂,残缺不堪。
星城五月,晚星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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