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蜜糖

一连又过了十几日,江黎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死水般的生活。

说“适应”,并非是逆来顺受。而是像一名顶级的潜伏人员,彻底摸清了这座牢笼的运转规律。她知道了每一名护工的换班时间,记下了监控摄像头的每一个死角,甚至能从走廊上脚步声的轻重,分辨出是送餐的勤杂工,还是前来“查房”的医生。她将自己伪装成一只无害、顺从的羔羊,收起了所有锋芒,安静得像一件昂贵的家具。

或许是她这段时间的“良好表现”起了作用,这天下午,疗养院的负责人,安医生(Dr. Eva An),破天荒地亲自来看望了她一次。

安医生是位非常年轻的女性,大约只有二十七八岁,听说是欧洲一位已故金融寡头的遗孀,也是这家疗养院的董事之一。她拥有顶尖大学的心理学博士学位,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是这里真正的掌权者。

前些日子,就是这位安医生,在真正的江黎为了宁远集团的婚事而情绪崩溃时,亲自下令给她注射了高剂量的镇定剂。

此刻,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丝质衬衫和长裤,优雅地走进房间,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翘着二郎腿。她看着江黎,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说了些客气又空洞的关心话,诸如“最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按时进行冥想训练?”之类。整个过程像一场精准的医学评估,而非探望。五分钟后,她便起身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除了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冷冽的香水味。

王妈站在门口,对着安医生离开的背影,无声地做了个鄙夷的口型。等她走远,才关上门,愤愤不平地对江黎说:“假惺惺!黄鼠狼给鸡拜年!”

江黎却有些发笑,她轻声说:“王妈,她可不是黄鼠狼,她是只养尊处优的波斯猫。”

王妈不解。

“不仅如此,”江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她继续说道,“她虽然没有佩戴任何显眼的珠宝,但她手腕上那块表,是百达翡丽的‘静夜星空’系列,价值一套一线城市的公寓。她衬衫上的那枚胸针,是梵克雅宝的‘仙子’,属于非卖品。还有她用的香水,是巴黎一家不对外开放的香水工坊‘Le Secret de la Reine’为老客户定制的,每年只出品不到一百瓶。”

王妈的嘴巴张成了圆形,半晌才道:“这……这也太奢华了!不对,”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江黎,“小姐,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江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眼睛:“看到,闻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妈急切地问,“我是想问,您怎么会认得这些东西?您离开星城的时候,才十三岁啊!”

江黎想,她当然认得。

她苏晚,刚嫁给沈越来到星城时,沈家的那些亲戚都嫌弃她只是个中产教授的女儿,不懂真正的上流社会。为了不给沈越丢脸,她发了疯一样地学习。她研究每一个奢侈品牌的历史,背下所有顶级珠宝和腕表的图鉴,学习分辨不同产区的红酒,练习辨别上百种香水的细微差别……

她学东西向来很快,她的父亲苏怀远曾骄傲地说,若非她是个女儿身,说不准能成为比他更出色的经济学家。她花了两年时间,就从一个书香门-第的乖乖女,蜕变成了在任何名利场都游刃有余的沈太太。

这些知识,被放逐七年、与世隔绝的江二小姐不可能知道。但她苏晚,却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来。

江黎看着王妈困惑的眼神,随意地解释道:“我自然能看出来。也许是……忘了很多事,但这些没忘吧。”

王妈想了想,竟也顺理成章地为她找到了理由,眼神里充满了怜惜:“小姐定然是记得的!这些东西,从前您在江家的时候,夫人在世时,哪一样没给您备着?都是那些下贱东西来了以后,才……”说着说着,她就忧伤起来,“说起来,小姐,您离开家也这么长时间了……”

“王妈,你想回星城么?”江黎打断她的话。

王妈瞪大眼睛,立刻摇了摇头,坚定地道:“我不想!我只想跟着小姐,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江黎笑了笑:“无妨,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王妈还要说什么,忽的听到庭院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口哨声,夹杂着一个男人爽朗的笑声。王妈竖起耳朵听了听,猛地跳了起来,又笑又跳道:“小姐,是张先生来了!那个送货的张先生来了!”

江黎跟着望向窗外,笑道:“那就把我们所有的‘家当’都找出来,我们去买些‘蜜糖’回来。”

“所有?”王妈诧异地回过头。

“所有。”

王妈从床垫下的一个夹层里,取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铁盒。里面是她当年跟随江黎出来时,偷偷藏下的几件自己的金首饰和一些现金。这是她们在这里唯一能自由支配的、不被疗养院控制的财产,是她们最后的退路。

当王妈抱着这个沉甸甸的铁盒,和江黎一同走向庭院大门时,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疗养院的位置太偏僻,安保又严格,一般的供应商根本进不来。只有这位张先生,因为常年为西边山头的圣莫林禅修中心运送顶级食材和定制用品,才获得了特别通行证,每周会路过这里一次。王妈与他早已熟络,偶尔会偷偷用现金从他那里买一些疗养院菜单上没有的东西,这是她们主仆二人唯一的“奢侈”。

院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半旧的货车,一个头戴棒球帽的中年男人正靠在车门上抽烟。他就是张先生,一副常年在外奔波的模样。

江黎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还是苏晚,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的家境并不富裕。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周一次,和弟弟苏照一起,在家门口等那位骑着三轮车卖零食的叔叔。他们可以用攒下的零花钱,买到新奇的玩具、漂亮的贴纸和甜到发腻的麦芽糖。

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贫,却过得无比快乐。后来父亲声名鹊起,后来弟弟考上名校,后来她嫁入豪门,后来……没有后来了。

江黎垂下眼眸,将所有情绪都掩藏起来。

张先生见到她们,热情地打着招呼,还笑着说王妈气色不错。他打开货车后厢,里面琳琅满目,全是为禅修中心那些非富即贵的客人们准备的高级货。

王妈正要问价,江黎却走上前,她冲张先生笑了一笑,那笑容明亮又坦荡,反倒让常年走南闯北的张先生愣了一下,莫名觉得有些局促。

江黎将王妈手里的铁盒拿过来,打开,里面是折叠整齐的几千欧元现金和几件金饰。

“张大叔,”江黎笑道,“这些钱,还有这些金子,全都换成你车上那些最高级的点心、糖果和糕饼,什么样的都行,把你能给的都给我。”

王-妈大惊失色:“小姐!”

虽然是小姐说要花钱,但王妈从没想过她会把全部家当都花光!这些钱是她们的救命钱啊!买这么多甜食,又不能当饭吃,放不了几天就坏了,这怎么使得?

“怎么?”江梨仍然笑着,她侧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江家的大小姐,花了五年时间,攒下这么点家当,买几块糖吃,很过分吗?”

王妈被她这句话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是啊,江家的大小姐,本该一掷千金,如今却为了买几块糖,就要倾尽所有。这本身,就是天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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