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疴”吗?
村子人说,家里的老人生了重病,无法好转。
就可以找出老人平时所穿的衣服,将里面填满稻草,做成一个草人。
这个草人,就被称作“疴”。
之后挑选一个没有月亮的日子,去把“疴”背到后山上埋葬。
像哭丧一样让神仙明白老人已经离世,事后老人的病情就会逐渐好转。
整个过程就是村子人说的“背疴葬病”。
雨夜黑天,朦胧鬼雨,若有若无。
后山接着秋收后的农闲,阴雨绵绵,山寒路冷。
哒!哒!
泥泞的脚步声在这林木蔫萎的山中格外清晰,一道身影摸索着周围的树干向着山下走去,几次踉跄险些滑倒。
曹灵运好披麻戴孝,一身泥点子,瘦冷的两颊上泪眼婆娑,边走边哭。
“娘啊!你好狠的心,苦日子刚熬过去,你怎能舍我而去!”
他捶胸顿足,借着月色能看到,一个年轻人倚着树干,哭的气短。
冷风拂过脸颊,吹得他打冷颤,又卷起枯木烂枝,发出沙沙地怪响。
除此之外,寂静的夜没有一点其他的声音,他背后的树木许是害怕,竟也微微发抖,才有一些树枝摇曳的声响。
忽地,一道尖锐的老妪声在路边响起:“后生,为何如此痛哭流涕。”
突如其来的声音像是重重的拳打在了想要躁动的夜,树声顿时了无声息。
曹灵运只觉得心神一颤,连眼泪都凝滞了,杵在那一动也不敢动,屏着呼吸,思绪万千。
悄悄地,余光扫在了声音传来的地方,那是一个矮圆的窑洞。
月光从黑云的指缝中逃出,正好落在了上面。
那窑洞只有半人高,依着山壁修建,顶上扯了个粗布棚挡雨,洞口垒着零零散散十几块砖头,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但他知道,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隐约中能感受到一股难以描述的目光。
看着这矮窑洞,只觉得头皮发麻。
“是谁在那?”他颤声问道。
“后生,来这儿避避雨?”
一道虚弱的声音再度传来,声音似乎没有刚刚那般尖锐,能听出是一个温和的老妇人。
曹灵运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为何,这声音就是让他觉得心安,心中的戒备慢慢松懈下来。
他稳住身形,才觉得全身黏糊糊的,不知道是雨水打湿的,还是冷汗浸湿的。
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斧头,紧张的情绪正在逐渐消散。
刚刚雾气一样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滴滴答答地往下打了。
自己离家里还远得很,如果途中下大,又没地方避雨,就怕自己也会得重病。
此时的曹灵运紧紧盯着那怪异的矮窑洞,半凹进山壁,倒是个躲雨的好地方。
“莫不是躲进山中逃役税的农户?不过这山里有人居住吗?”
他自己嘀咕着,还没等他想个所以然来,那老妇人就又开口了。
“我看着雨要下急哩,你不妨过来暂避一下,若是天有好转,自行离去便是。”
曹灵运沉默了一会,壮着胆子往前摸索了两步,“老人家,那我就冒昧叨扰了。”
窑洞里的老妇人呵呵笑着,“无妨无妨,山下猎户也有不少在我这歇息过的,不打紧。”
曹灵运没回话,静静探到山壁停下,贴着山壁,距离那窑洞两步远。
半晌过去,也没见那窑洞里的老妇人再说话。
“老人家,缘何住在这窑洞之中?”
这样低矮的窑洞不像是人的居所,反而更容易引得蛇虫走兽进去,这位置怕是白日里都没有阳光能照进去。
“命苦啊,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住在这里面。”老妇人哀叹一句。
曹灵运看着外面逐渐加急的小雨,问道:“这是何意?为了躲避山中黑熊野猪?”
“哈哈哈哈,那山里的熊瞎子有甚值得躲的,躲人哩……老了,六十多了,也没病,也没灾,老了不死就成了累赘,我儿子儿媳就商量给我送山里养老。”
“修一座小坟,吃喝拉撒都在这坟中,一日一送饭,也在这门口砌一块砖,等什么时候我死了,就给堵严乎……”
“十几日下来,我早已无心活了。”
听到老人家这般描述,曹灵运这才恍然大悟,同时看着这小矮窑洞,也不由得一阵胆寒。
“老人家,这活人坟怎得又兴起了,我也只是听村里的老人说起过一次,你的家里人怎么这般荒唐做事!”
窑洞里又传来无奈的声音,“家里没粮了,我那乖孙儿也总是生病,大家都说我是活了子孙寿,是如此啊,是如此。”
每个家里都有每个家里的难处,世道不公,本就是如此。
曹灵运沉默了。
“后生,家里有人生病了吗?背疴进山要哭的更真切些。”老妇人过了会又开口说道,“你倒是孝顺,下着雨也要背着来上山,但管用一时,不会管用一世。”
曹灵运面色一变,随即又叹了口气。
“什么苦不苦的,有比失去自己的娘更苦的事吗?”
老妇人没有说话,她就是被自己的亲儿子送进来的。
“婆婆,我……”
“无妨无妨,也不能怪他,送进山里也是迫不得已,看他做的这些吃食,还是花了一些心思的,只不过老婆子我也实在是没有胃口,放在这,终究是浪费,你若是不嫌弃,先垫垫肚子也好。”
窑洞里传来轻笑声,紧接着从里面推出来了一个瓦罐。
曹灵运扶着山壁站起来,借着月光能看到里面放着炖的鸡。
他并不饿,出门前带了干粮在路上也吃了些,但如今看到这炖的金黄的机油,却又让他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那是一股奇异的咸香味,光是闻到就让他心痒痒,好像有什么东西挠着他的嗓子,刺激着他不停地分泌口水。
“您这还有鸡肉可以吃呢?离这么远都能闻到一股子香味。”
曹灵运有些拘谨和迟疑,想要辞让,又实在忍不住想尝一尝。
“我那小孙儿送来的,亲我的很,就那么一个小家伙,还能自己一个人跑过来给我送饭……”
她的声音很自豪,说着又止不住的有些呜咽。
“唉,你且吃些,吃完若是天好些便早些离去吧,也别想着救我出去,不用想着替我不平,只愿你能帮我给我乖孙儿带句话,就说奶奶啊,舍不得他。”
曹灵运叹了一口气,好人没好报啊。
“既如此,老人家便留下村名,我探得之后,便将你这些话转述去。”
说罢,曹灵运看着不远处的瓦罐,站起身,迈步走了过去。
洞里伸出的一双手将瓦罐朝着外面又推了推。
瓦罐在地上摩擦发出噌噌的响声,听起来像是老人家的哭声,一声又一声。
曹灵运伸手拿起瓦罐,打算拿出来看个究竟。
只是刚拿上手,他就觉得内壁黏稠滑腻,手一哆嗦。
只听见啪嗒一声!
曹灵运抓不稳,这瓦罐忽地从手中脱落,好巧不巧地重重落在地面突起的石头上,碎的四分五裂。
瓦罐中所谓的白面馒头自然也是从中滚落了出来,许多泥浆般的液体四处飞溅。
纵使不借月光,也能看清四周散落四溅的是花花绿绿夹杂着粉色脏器的腥秽之物,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取代了之前的香味。
滚到曹灵运脚边的“大鸡块”,竟是一颗被啃食过半的小小黄鼠狼脑袋。
那几番轱辘下来,一对空洞洞的眼眶正从地上直直地看着曹灵运,尖嘴上的胡须还沾着血污。
仅剩的半张小脸,边缘尽是咬痕,那懵懂的表情在脸上栩栩如生,就像是曹灵运现在脸上凝固的惊愕一样。
现在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耳鸣声从前额门震到后脑勺。
那些鼻内勾人的甜腥味道,如今刹那间变得腥臭、恶心、腌臜到了极致,像是有只鬼手伸进他的鼻腔里,穿过鼻腔要把肠胃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
此刻的坟头里,那阵阵的哭鸣夹杂着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听到瓦罐碎裂的声音后,似乎更加起劲,那不是哭,那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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