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
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汐，一日深过一日地漫卷而来。
天幕低垂，堆叠着铅灰色的云絮，沉重如未拧干的墨团，沉沉压在小院的上空。
凛冽的风呜咽着，穿梭于凋敝的枝桠间，将满地枯黄的落叶卷起、抛洒，又任其委顿于冰冷的泥土。
庭院深深，木叶尽脱，唯余虬枝交错，在灰蒙的天光下勾勒出荒疏萧瑟的剪影。
在这片寂寥的底色中，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擎着满身灿金，兀自挺立。树下一抹淡蓝身影，悄然静伫。
她身着素雅的宫装，裙裾曳地，细密的针脚绣着零星的桃花瓣，仿佛将春日最后一抹粉意，小心翼翼地缀在了这深秋的裙角。
墨玉般的青丝松松挽起，一支月牙状的碧玉玲珑簪斜斜插入发间，流泻着温润的光泽。
耳垂上，淡蓝的缨络坠子轻悬，风过处，便如蝶翼般微微颤舞，平添几分灵动。
那肌肤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通透，薄施粉黛的面庞，细致清丽得不染纤尘，恰似一株含苞待绽的出水芙蕖，于这肃杀天地间，兀自散发着皎洁的光华。
飒飒秋风拂过，几片金红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悠悠飘落，擦过她的鬓角、肩头，无声地跌落脚边。
人与树，景与情，浑然天成，凝固成一幅绝美的深秋画卷。
她，便是远嫁中原未久，名为殴茹纯的和亲公主。
“主子，”一声轻柔的呼唤自身后响起，“院子里寒气重，当心着凉。回屋吧，奴婢炖了银耳羹，温润着呢。”
循声望去，一名丫鬟装束的女子踏着落叶而来，眉眼间尽是关切。这是与她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的贴身侍女小英。
茹纯微微颔首，眼底映着满树的金黄，终是随着小英，步入了身后那间简朴的居室。
屋内陈设清简至极。一张寻常的木床，虽无繁复雕花，帘钩上却悬着小小香囊，幽幽暗香浮动，驱散了几分清冷。
木桌旧了，泛着时光温润的色泽，几张暗黄的矮凳随意摆放。整个空间，唯有那份素雅与朴实，沉淀出一种安详的气息。
茹纯在桌边落座，端起温热的银耳羹，目光投向小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小英，自踏入这中原，数月来，日日困守在这府邸深处——不，是困在这方寸屋宇与庭院之间，真要闷坏了。可有法子……出去透透气么？”
小英走近，忧心忡忡地凝视着她：“主子，您嫁过来这些时日，太子殿下……几乎未曾踏足。说过的话，十根手指也数得清。在这中原，夫为妻纲，殿下便是您的天，也是您唯一的倚靠。您……就不想想办法，让他来瞧您一眼么？”
“小英……”茹纯抬起眼睫，迎上她的目光。
小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子，临行前夫人千叮万嘱，要奴婢务必照顾好您，为您分忧解难。奴婢只盼着主子能得偿所愿，盼着太子殿下能真心待您好！夫人也嘱托奴婢提醒您，在这深宫，殿下的心意……是要去争一争的呀。”
茹纯忙倾身将她扶起：“你我名为主仆，实则早如姐妹。往后无人处，莫要再行此礼了。”
“奴婢记下了，可是主子……”小英欲言又止。
茹纯执起瓷勺，轻轻搅动着碗中晶莹的羹汤，目光有些悠远：“小英，你知我生来爱自由，不喜拘束，更厌烦争抢。那日……他与他母后的对话，我无意间听见了。他的心，本就不在我这里。早在迎娶我之前，便已另有所属。”
她浅浅啜了一口羹汤，微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也化不开眉间那缕轻愁，“罢了，莫提这些。我只问你，可有法子出去？真想寻一片无垠的林海，纵马驰骋一番。”
小英眼睛一亮：“若主子真想出去……奴婢倒有一计。每日送膳的两名丫鬟按时前来，我们只需设法让她们昏睡一日，换上她们的衣衫，再寻个府中不引人注目的出口……借口嘛，便说奉太子之命外出采买……只是，主子，守门的侍卫会信我们是奉了殿下的命么？”
“无妨，”
茹纯放下瓷碗，眼中闪过一丝慧黠，“听闻府中丫鬟出府采买本是常事。守门侍卫应不会深究。至于那两位送膳的姑娘，只需在她们‘醒来’前赶回，便对她们说，不知怎地，她们送完膳食坐下歇息片刻，竟双双睡着了。”
“嗯！主子真是冰雪聪明！”小英拍手笑道。
茹纯亦展颜，伸手亲昵地环抱住小英：“我的小英，才是玲珑剔透呢。”
…………
郊外深林
参天古木拔地而起，最矮小的也有十数丈，深处更有苍虬如龙、高逾百丈的巨木擎天蔽日。
林间鸟鸣啁啾，偶有兽吼隐隐传来，更添幽邃。
深秋的画笔，将整片山林染成一片浩瀚的金黄。落叶层层叠叠，铺就了松软的地毯。
秋风过处，枝叶摇曳婆娑，无数金蝶般的叶片便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飘落。
此刻，这片金色的秘境里，闯入了几位气度非凡、英姿勃发的年轻男子。正是中原的皇子们，于此地进行一场关乎荣誉的狩猎角逐。
为首者，太子夜琦仲，一袭白衣胜雪。墨发如瀑，英挺的剑眉斜飞入鬓，深邃的眼眸似寒星蕴藏锐利，薄唇紧抿，勾勒出棱角分明的冷峻轮廓。身姿修长挺拔，如孤峰傲立，周身散发着冷冽孤高又睥睨天下的气势，恍若暗夜中蓄势待发的苍鹰。
二皇子夜伯仁，容颜之美竟令人屏息。长眉若柳，身姿如玉树临风，那份精致近乎妖冶，世间男子少有能及。
三皇子夜倾羽，面庞光洁如玉，轮廓分明，透着冷峻的英气。双眸深邃如寒潭，浓眉挺鼻，完美的唇形，无一不彰显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优雅。
四皇子温润似玉，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映照着他俊朗的五官，美轮美奂一词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
五皇子因故缺席。
六皇子发如黑玉，泛着淡淡柔光，颈项处的肌肤细腻如名贵瓷器。
七皇子、八皇子亦是风度翩翩，各有风采。
皇子们的狩猎号角，已然吹响。
…………
与此同时，茹纯与小英也策马闯入了这片皇家林场。
“小英，快看！”茹纯眸中闪烁着久违的兴奋光彩，“这林中的景致，竟是这般醉人！”
“是啊，主子最爱的便是这样自由自在的天地了。”小英看着主子脸上生动的神采，也由衷地笑了。
茹纯舒展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笑道：“幸好出来了，未曾辜负这般盛景。看来日后出府，也并非难事。”
小英点头附和：“那两个守门侍卫，竟真信了我们的话，这般轻易就放行了呢。”
又有落叶簌簌飘落，如金色的雨。茹纯童心忽起，迎着前方纷飞的落叶，轻盈地旋转起来。
裙裾翩跹，发丝飞扬，笑声在林间清泉般流淌。
旋转着，旋转着……
她的身影没入了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
骤然！
一支离弦的利箭，裹挟着刺耳的破空之声，撕裂了林间的宁静，直直朝她所在的位置疾射而来！
电光石火间，茹纯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僵直，连惊呼都卡在喉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揽住她的腰肢！天旋地转间，她感觉自己被带着腾空而起，衣袂翻飞，随即又轻飘飘地落回地面，足尖点地，悄无声息。
风拂过，吹动了她耳畔的缨络坠子，也吹乱了她的鬓发。一张因惊吓而微微苍白的脸庞，此刻更显得楚楚动人，那份清澈纯净的美，足以令人屏息。
救下她的三皇子夜倾羽，抱着这温香软玉，目光落在她惊魂未定却依旧清丽绝伦的脸上，竟一时怔忡，忘了松手。
小英原本正坐在不远处把玩落叶，闻声惊觉，抬眼便见自家主子被一陌生男子紧揽怀中，顿时又急又气，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倾羽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手臂，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
六皇子已疾步奔至近前，满脸愧色地对茹纯拱手：“姑娘受惊了！实在对不住！方才在下本欲射一只野兔，岂料箭刚离弦，姑娘便从这草丛后转出……万幸未曾伤着姑娘！在下惶恐！”他言辞恳切，后怕不已。
茹纯心有余悸，怔怔地看着眼前几位华服男子，一时无言。
“什么？！你的箭差点伤了主子？！”小英惊叫着冲过来，紧张地上下检视茹纯，“主子！您没事吧？可有伤到哪里？快让奴婢看看！”
茹纯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小英安抚地笑了笑：“无碍的，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儿么？没事了，小英，我们走吧。”说罢，她转身欲行。
“姑娘留步。”三皇子夜倾羽身形一动，已拦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带着探究与一丝玩味，“在下适才侥幸救了姑娘，姑娘连名姓都不曾留下，这就要走了么？敢问姑娘芳名，府上何处？”
茹纯脚步一顿，略作思忖，低声道：“方才……多谢公子援手。我……我乃寻常人家女子。”
“哦？寻常人家？”倾羽唇角微扬，带着一丝促狭，“既是救命之恩，姑娘打算如何谢我？总不能……一句多谢便作罢吧？”
“如何谢你？”茹纯被他问得一愣，情急之下脱口道，“家……家父是卖豆腐的。我是豆腐坊的女儿。若他日有缘再见，定请公子……来家中尝尝豆腐。”
“卖豆腐人家的女儿？”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疾不徐，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茹纯闻声，心头猛地一紧，霍然转身。
四目，猝然相接。
是他！太子夜琦仲！他怎会在此？！
“怎么，不说话了？”夜琦仲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冰冷，辨不出喜怒。
小英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太子殿下！主子……主子她久居草原，这些日子在府中实在闷得慌了，才……才想出来透透气……奴婢……奴婢……”
“所以，便敢私自出府？”夜琦仲的目光扫过跪地的小英，最终定格在茹纯脸上，语气森寒如冰。
茹纯强自压下心头的慌乱，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殿下说过，不经召见，不得打扰。那么，妾身的心意，又如何能让殿下知晓？”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和委屈。
一旁的三皇子倾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浓浓的好奇：“大哥，你……识得这位姑娘？”
夜琦仲的目光从茹纯脸上淡淡移开，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声音毫无波澜：“不识。她既言是卖豆腐人家的女儿，孤怎会认得。三弟，走吧，胜负未分。”他勒转马头，不欲多言。
倾羽却有些恋恋不舍。早在六皇子那支箭射出之前，他便已看见了林间那个旋转的身影。
她接住落叶时那粲然的笑靥，那无拘无束的灵动姿态，那清丽脱俗的容颜，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这宫墙之外偶遇的女子，竟比宫中那些精心雕琢的丽人更牵动他的心弦。他想认识她。
“三哥，快走吧！再不过去，其他几位皇兄怕是要寻来了！”六皇子在一旁催促，拉着他的衣袖。
倾羽无奈，只得深深看了茹纯一眼，翻身上马，随太子策马而去。马蹄声渐远，扬起一阵细碎的金色落叶。
“姑娘……”他终究忍不住，对着那抹淡蓝的背影唤了一声，声音消散在风中。
茹纯与小英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深深弯下腰去：“诺。”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两人才直起身。
茹纯最后望了一眼那消失在林深处的白色身影，与小英默默转身，踏上了归途。林间，依旧回荡着落叶飘零的簌簌声，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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