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如针砭，刺入骨髓。
庭前的银杏，最后几片灿金也在朔风中瑟缩。
“主子，纸船备好了。”
小英托着一叶精巧的舟楫，声音压得极低，“府邸西隅有片幽篁，穿林而入，藏着一方小池。入夜后，那儿便如世外之境，莫说巡夜的卫兵，连只野猫都少见。我们大可安心去祈愿。”
茹纯的目光仍凝在窗外凋零的银杏上，半晌，才低低应道：“嗯。待夜色再沉些，便从假山后的石径绕进去吧。”
“是。主子，我们需再晚些才好。若撞上太子或太子妃……”小英顿了顿，眼中浮起忧色，“上次在郊外偶遇殿下，奴婢原想着，他回府后总该来问询主子一二。谁知……竟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茹纯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是啊。原以为私自出府，必遭责罚，连请罪的说辞都默念了百遍。未曾想……竟是风过无痕。他连我们如何出府都懒得追究，遑论其他……”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
“或许……”小英迟疑着。
“或许，”茹纯接过话，声音轻得像叹息，“在他眼中，我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既是无所谓，自然懒得管我做了什么。这样……也好。倒省了我那些天的提心吊胆。”
“主子说的是。想必是无事了。”小英努力挤出宽慰的笑。
……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幽篁深处，一池寒水映着清冷月色，如遗落的碎镜。
茹纯跪在湿冷的池畔，素白的裙裾委地，沾染了夜露与泥痕。小英提着微弱的灯笼，屏息侍立一旁。
茹纯小心翼翼地将那艘寄托心事的纸船放入水中。
纤纤玉指轻拨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推着那抹微小的白，颤巍巍地向池心飘去。
水波泠泠，映着她低垂的、蒙着水汽的眼睫，声音轻若梦呓，又带着刻骨的思念：
“去吧……载着我的念想，漂回故土……母妃，哥哥……茹纯知道，你们的心有多痛。别自责，真的别自责……父皇的心，早已随那晴贵妃与太子去了，哪还容得下我们……只求你们……千万珍重。哥哥，替我……护好母妃……”
她低语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思念与强作的坚强，都倾注在这小小的纸船里，托付给这泓寒水。
竹影婆娑，幽暗更深处。
一根细韧的竹梢之上，一道玄色身影竟如鸿羽般横卧。夜风拂过，竹枝微颤，他却稳如磐石，仿佛已与这片幽篁融为一体。
正是太子夜琦仲。
此处竹林，原是他夜夜练剑的禁地，不容旁人踏足。方才收剑欲归，却瞥见一点昏黄灯火摇曳而来，便匿身竹梢，静观其变。未曾想，撞见了这番情景。
相隔数丈，夜风却将那断断续续、浸满乡愁的低语，清晰地送入他耳中。
他隐在暗影里，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唯见薄唇几不可察地抿紧，又松开。谁也不知，那深潭般的眸底，此刻正翻涌着怎样的波澜。
片刻，他身形微动，如一片无声的落叶，轻飘飘自竹梢滑落，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深处，未惊扰池畔那缕孤魂半分。
……
“福伯，太子可在？”三皇子夜倾羽对着廊下一位须发皆白、神态慈蔼的老者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敬意。
福伯含笑点头：“三殿下安好。太子爷正在书房临帖呢。”
“多谢福伯。”倾羽谢过，步履匆匆走向书房。
甫一踏入，便见满地狼藉。雪白的宣纸散落四处，上面墨迹淋漓，字字力透纸背，如铁画银钩，锋芒毕露，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
“三弟来了？”夜琦仲搁下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抬眼看来，面上是一贯的淡漠，“可是寻我手谈？”
倾羽无心弈棋，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大哥，手谈稍后。今日前来，是想问……月前在郊外林场，小弟救下的那位姑娘，大哥可还记得？她自称是京中卖豆腐人家的女儿。可……”
他语速渐急，“可那日她身旁的侍女，一见大哥便惶恐跪地，口称‘主子’！当时未曾留意，如今细想，那侍女分明是在唤她！大哥，你……认识她们，对不对？”他紧紧盯着兄长的眼睛，不肯放过一丝神情。
夜琦仲静默地听着，面上无波无澜。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倾羽，目光落在窗外萧瑟的庭院，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
“她与她父亲，确曾是为东宫供送豆腐的商贩。她亦曾在府中膳房帮佣。前番私自出府，坏了规矩，我便将她们父女一并逐出府门，永不录用了。”
倾羽的脸色骤然褪尽血色，眸中的光亮瞬间熄灭，化作一片深沉的失望：“大哥……你竟将她逐出府了？”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惜。
夜琦仲依旧背对着他，语气淡漠如冰：“那依三弟之见，大哥该如何处置这等不守规矩的下人？”
倾羽喉头一哽，无言以对。片刻，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切追问：“可是大哥！那跪地的侍女分明唤她‘主子’！一个卖豆腐的帮工女子，怎会有贴身侍女？”
“那侍女，”夜琦仲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是她父亲早年收养的孤女，自小伴她长大，习惯以主仆相称。入府帮佣，自然也带了进来。”
“大哥……对她的事，倒知晓得甚是清楚。”倾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听管事偶尔提及罢了。”夜琦仲终于转过身，面上依旧一片冷然，“好了，莫再提无关之人。今晚六弟府上有局，对弈饮酒，正好消遣，随我同去？”
“不了，大哥。”倾羽眼底最后一点星火也彻底黯淡下去，声音空洞，“小弟忽感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步履踉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那挺拔的背影在深秋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与凄凉，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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