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逍跟着传话的杂役往前院走时,雨已经停了。
他脚步沉稳,青石板上的水渍被踏出一圈圈涟漪,手指却微微蜷起,指甲在掌心压出浅白的月牙。
那几道淡紫痕迹正沿着手臂缓缓蔓延,像有蚂蚁顺着血管爬行,刺痒难耐。
他不动声色地用袖口蹭了蹭皮肤,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这毒,比预想得更难缠。
蚂蚁爬过血管的刺痒,远不如人心算计的毒。
昨夜清瘴时已用尽解药,现在竟还在扩散……不行,今天这一场对峙,我必须稳住,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他默数着步子,心跳与脚步交错如鼓。
他心里清楚,赵无极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人一向心狠手辣,尤其对自己这种“无根草”——没有灵根、无法修炼的外门杂役,下手从不留情。
无根之草最懂风向——伏低时贴地三尺,起势时掀土八丈。
顾九逍低头看了眼臂弯里搭着的油皮毡,湿哒哒的重量让他想起青婆婆临走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有人会记住的。”此刻他后颈又浮起细汗,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但步伐依旧坚定,仿佛每一步都钉进了青石板中。
——她到底看穿了几分?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借这场毒藤的事反将一军?
前院的石桌旁早围了一圈杂役。
赵无极坐在主位,玄色道袍上绣着外门执事的云纹,腰间玉牌泛着冷光。
他一见顾九逍进来,立刻扯着嗓子喊:“顾九逍,把袖子撸起来!”
他说话时,指节重重敲在石桌上,茶盏随之跳起,溅湿他前襟。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顾九逍垂眼瞥向自己手臂——淡紫痕迹已经连成网状,从手腕漫到肘弯,像被人用紫墨拓了幅地图。
他眼神微沉,指尖悄悄收紧了些。
——来了,他要动手了。
看来是想以毁坏禁地、擅闯药庐为由,把我彻底踢出外门。
他心里已有计较,面上却做出慌乱模样,声音略带发颤:“赵执事,这是清毒时被瘴气……”
“瘴气?”赵无极猛拍石桌,茶盏跳起来溅湿他前襟,“药庐后园是外门禁地,你擅闯在先!那些百年毒藤被你砍得七零八落,宗门禁地毁坏,你当是儿戏?”他手指戳向顾九逍怀里,“还有你藏的那本——”
“赵执事。”顾九逍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周围交头接耳的杂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油皮毡抖开,几截焦黑藤枝“啪”地砸在石桌上,“这是被毒瘴腐蚀的藤皮,您看这颜色——”他指尖蘸了蘸藤枝渗出的黏液,抹在自己毒痕上,抬起胳膊迎着阳光亮了亮,“和我胳膊上的,是不是一个色?”
周围杂役挤着探头,议论纷纷。
林小七挤在最前面,圆眼睛忽闪忽闪:“真的!顾哥胳膊上的紫,和藤皮渗的水一个样!”
赵无极脸色微变,猛地站起来:“你这是强词夺理!我早说过那园子进不得,你偏要——”
“赵执事的衣角,倒是比顾小友好手段。”
沙哑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顾九逍心头一松——青婆婆来了。
她拄着藤杖站在台阶下,灰布衫干干爽爽,连鞋尖都没沾泥。
她抬了抬下巴,淡淡道:“你道袍下摆那片紫,比顾小友胳膊上的还深。”
所有人目光刷地扫向赵无极腰间。
他下意识去扯道袍,却见翻折处果然洇着暗紫,和顾九逍手臂上的毒痕如出一辙。
他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发涩:“这、这是方才……”
“方才你在杂役房外树底下站了半柱香。”青婆婆用藤杖点了点地面,“雨停了,泥没干。你踩过的地方,还留着半片毒藤叶子。”她转向顾九逍,“小友清毒时,把毒瘴引去了废池。那池子底的碎石吸了毒,碰着水就渗。赵执事若没在池边蹲过,怎会沾到这毒?”
顾九逍这才想起昨夜引瘴气时,废池里的碎石确实“滋滋”冒紫烟。
——原来如此,她不仅看出我的手段,还料准他会去查……厉害。
他偷偷松了口气——原来青婆婆早把他的算计看了个透,连赵无机会去池边查看都料到了。
“赵执事,”青婆婆转向脸色惨白的中年人,“外门弟子毁坏禁地要罚,执事公报私仇更要罚。你且去闭关反省三个月,禁足期间,外门杂役事务暂由我代管。”
“婆婆!”赵无极膝盖一弯要跪,青婆婆藤杖轻敲地面,他便像被无形的手托住,怎么也跪不下去。
“顾九逍清毒有功,记外门劳绩一次。”她扫过满院子杂役,“都散了,该干啥干啥去。”人群哄地散开。
顾九逍刚要走,林小七追上来拽他袖子:“顾哥,我帮你拿油皮毡!”这小杂役才十三岁,圆脸上还带着奶膘,可顾九逍记得他昨日清毒时主动递过劈柴刀——当时他以为是巧合,现在看来未必。
“小七,你跟着我做什么?”顾九逍停下脚步,盯着他亮得过分的眼睛。
林小七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我知道赵执事和黑市鬼手堂有交情。他之前总往药庐送‘药材’,其实是偷换灵草。你清了毒藤,断了他财路,他才要陷害你。”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给顾九逍,“这是我偷偷记的账本,每月十五,赵执事都让杂役往西门送箱子。”
顾九逍捏了捏布包——里面是硬邦邦的纸页。
他盯着林小七,这孩子额角还沾着昨日清毒时的泥点,可眼神清亮得像山涧水:“你为什么帮我?”
“我娘是被鬼手堂害死的。”林小七吸了吸鼻子,“我在杂役房蹲了三年,就等个能成事的人。顾哥,你比那些有灵根的弟子精得多。”他突然笑起来,“再说了,你藏的丹经,我昨日在墙根看到你推砖了。”
顾九逍心里一紧,面上却露出混不吝的笑:“小滑头,倒会抓把柄。行,以后药庐的活计,咱们搭个伴。”
林小七眼睛立刻弯成月牙,蹦蹦跳跳跑远了。
顾九逍望着他的背影,把布包塞进怀里——这孩子,怕是比自己更能藏。
深夜,杂役房的油灯结了灯花。
顾九逍缩在床角,丹经残卷在膝头摊开。
他之前只匆匆翻了两页,现在借着月光细看,只觉后颈发凉——寻常外门丹经只讲“引气入体”,这卷里却写着“三花聚顶时需以凡人血为引”“丹火需分文武,文火养性,武火破妄”。
最底下还画着个丹炉图,炉身刻着他从未见过的阵纹。
“这哪是外门丹经……”他嘀咕着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顾九逍吹灭油灯,透过破窗纸往外看——林小七正站在院中央,月光照得他脸色发青。
那孩子双手结着奇怪的法诀,指尖竟冒出淡蓝色的光,像萤火虫聚成的小团。
顾九逍屏住呼吸。
他在藏书阁偷看过《百术要诀》,那上面说,凡人若没灵根,连最基础的“引气诀”都练不成。
可林小七……
窗外的蓝光突然熄灭。
林小七打了个寒颤,抬头往顾九逍的窗户看过来。
顾九逍赶紧缩进被子,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小杂役,藏得比他还深。
顾九逍还没来得及喘气,林小七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了。我们得谈谈那卷丹经的秘密。”
月光照不亮的秘密,往往比夜更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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