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那句“抱歉,同学……我们认识吗?”,声音不大,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有礼,却像一盆冷水,无声无息地浇在了周晓渔的头上。
食堂的喧嚣在这一刻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陆屿那张好看的脸上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茫然。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依旧,却空荡荡的,像刚刚擦拭干净的玻璃窗,映不出任何熟悉的光影。
认识吗?
几小时前,他还坐在她旁边,用那把清朗温和的嗓音自我介绍。
几分钟前,他还帮她捡起掉落的笔。
就在刚才,阳光还落在他安静吃饭的侧影上。
现在,他却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她。
周晓渔的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以为是陆屿在跟她开玩笑,起身刚要上前,旋即定住了。
她猛地意识到,陆屿不是在开玩笑,而是......
周晓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攥紧。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又瞬间褪去,留下一片冰凉。
她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轻微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卡在喉咙里,一时不知该要表达什么。
坐在她对面的沈牧,正塞了满嘴的饭,听到这句话,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回头看了一眼陆屿,又看了眼周晓渔,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把那口饭咽下去,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旁边的许悠悠,也是被眼前的大家的反应惊呆了。她明白过来之后,用手下意识地碰了碰周晓渔拿着筷子的手,感觉凉凉的。
她异能封印后感知力大减,但此刻从陆屿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巨大的、冰冷的“空”,像实质的寒流冲击着她,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般的难受。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晓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垂下眼睫盯着自己餐盘里几乎没动的饭菜。
她能感觉到许悠悠和沈牧惊疑不定的视线。
她的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开始飞速运转,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和“异常”。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他们三个人的秘密身份,让他们比普通学生对“异常”更加敏感,也更加懂得隐藏。
周晓渔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勉强挤出一个极其疏离、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的表情,声音刻意压得冷淡平稳:“不认识。你认错人了。”
她甚至没再看陆屿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动作有些僵硬地端起餐盘,另一只手反握住许悠悠的手,示意她起身,同时对还处于不知如何是好的沈牧使了个眼色:“走了,咱们再去加个菜。”
沈牧如梦初醒,也赶紧端起盘子,脸上努力堆起惯常那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表情,嘴里还嘟囔着:“就是,吃饭呢瞎搭什么讪……” 只是那声音里,明显少了几分底气。
三人端着餐盘,脚步略显急促地离开了那个靠窗的角落,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直到在食堂另一头一个嘈杂的角落重新坐下,被鼎沸的人声包围,周晓渔才感觉自己没那么慌了,但心里面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的妈呀……” 沈牧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脸上还残留着后怕,“他……他刚才那样子……是装的?还是……” 他不敢说出那个广播里的词。
“不是装的。” 许悠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他刚才看晓渔的眼神……是真的不认识。里面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像一张白纸。那种感觉……太不对劲了。” 她回想起自己感知到的“空洞”,身体不自觉地轻轻抖了一下。
周晓渔沉默地搅动着餐盘里的米饭。
难道陆屿是试验品?记忆每天重置?这就是他转学的原因?这就是他对自己读心术完全免疫的原因?——因为他的“心”和“记忆”,每天都在被强行归零?!
她感觉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这样一个男孩,却是清除计划的试验品!
“他早上跟我说话的样子,帮我捡笔的动作……那么自然,” 周晓渔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压抑的困惑,“完全看不出来……除了那点说不清的疏离感。”
“这才是最吓人的地方!” 沈牧搓了搓胳膊,“他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学霸!懂礼貌!结果全是……全是设定好的?一到点就抹掉重来?这比看恐怖片还刺激!” 他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陆屿原来坐的方向,虽然早已看不到人。
沈牧的话让周晓渔和许悠悠都感觉到像被突然丢进冷酷里,身体一颤。
大家同命相连,都是异能人,都是被监控的,如果有任何偏离或异常行为,搞不好,也会被清除,就像陆屿这样......
“那本笔记本……” 周晓渔猛地想起陆屿不离身的黑色硬壳笔记本,还有早上瞥见的那条写着“同桌:周晓渔”的记录,“他一直在记东西!应该是他用来对抗重置的。”
“有可能!” 许悠悠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我们怎么知道那里面记了什么?如果能看到他都记了些什么,我们或许会有些思路。”
“想办法看!” 周晓渔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必须弄清楚!这太不对劲了!王主任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把人当成……” 她顿住了,那个词太沉重,让她喉咙发堵。
下午的课,周晓渔上得心神不宁。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圆锥曲线,粉笔划过黑板的尖锐声响让她更加烦躁。她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的陆屿。
他坐姿端正,听课认真,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
午后的阳光给他清俊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长睫毛低垂,遮住了那双曾让她觉得好看、此刻却让她心底发寒的眼睛。
一切似乎如常。
但周晓渔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课间,沈牧像做贼一样溜过来,对着周晓渔的耳朵,用气声问:“怎么样?‘重启’后的新同学有啥变化没?”
周晓渔摇摇头,压低声音:“看起来……很正常。在听课,记笔记。跟早上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种“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哦……” 沈牧吸了口凉气,“那笔记本呢?”
周晓渔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陆屿桌角。那个黑色笔记本安静地躺着,像一个沉默的谜团。
“得想个法子……” 沈牧摸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转。
机会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降临。
老班夹着一沓试卷走进来,脸色阴沉:“看看你们上周的模拟考成绩!后面几道大题错得离谱!周晓渔,把卷子发下去!其他人,自习!好好给我反思!”
教室里一片低气压。
周晓渔起身去讲台拿卷子。厚厚一沓,按学号排好。
她一份份发下去,走到陆屿旁边时,他正低头在摊在大腿上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
周晓渔的心跳瞬间加速。机会来了!
她故意装作没拿稳,手一滑,最上面几张卷子“哗啦”一下散落,正好掉在陆屿的脚边和他的课桌底下。
“哎呀!” 周晓渔惊呼一声,连忙蹲下身去捡,“对不起!”
陆屿被惊动,停下了笔。
他看到散落的卷子和蹲在地上的周晓渔,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温和礼貌、带着点关切的表情:“没关系,我来帮你。”
他也自然地弯下腰,伸手去捡离他较近的卷子。
就是现在!
周晓渔蹲着,陆屿弯腰,两人的高度差和角度,让她正好能看到陆屿放在腿上的、摊开的黑色笔记本!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飞快地扫过摊开的那一页。
依旧是清隽的字迹,顶端是日期:6月19日。
下面记录着:
课程:数学(圆锥曲线)、英语(完形填空)
重点:椭圆焦半径性质;上下文逻辑推断
待办:完成物理练习册P28-30
观察记录:
同桌:周晓渔。副班长。性格……(此处字迹被陆屿的手臂挡住)
前排:沈牧。活跃。常与周晓渔交流。
环境:高三(7)班。学习氛围紧张。老师(张建国)要求严格。
周晓渔的心猛地一沉。果然!他在记录!像一份详尽的观察日志!关于她的部分只写了一半!
她还想看得更清楚些,尤其是关于自己性格描述的那部分,但陆屿已经动作麻利地捡起了脚边的卷子,直起了身。
周晓渔也只好迅速捡起剩下的卷子,跟着站起来。
“给,你的卷子。” 陆屿将捡起的卷子递给她,脸上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仿佛刚才的“意外”不值一提,“下次小心点。”
“谢……谢谢。” 周晓渔接过卷子。
她看着陆屿那双清澈温和、不带一丝阴霾的眼睛,胃里一阵紧缩。
他表现得如此自然,如此“正常”,仿佛食堂里那令人心悸的“重置”从未发生过。
“不客气。” 陆屿点点头,重新坐好,拿起笔,似乎准备继续写他的观察记录。
周晓渔继续发她的卷子,感觉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
刚才惊鸿一瞥的信息量巨大。陆屿不仅记录环境、课程,还在记录她!记录沈牧!他把他们当成观察对象?
这份“日志”是他对抗记忆消失的唯一武器?还是……是那个“清除计划”要求他做的报告?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被收拾书包的嘈杂声填满。
“周晓渔!等等我!” 沈牧咋咋呼呼地背着书包冲过来,“晚上老地方‘学术交流’,还有悠悠哈?” 他挤眉弄眼,意指学校后门那家他们常去的、有隐蔽小隔间的奶茶店。
“好。” 周晓渔点点头。
二人一起走出教室。周晓渔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陆屿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他将书本、文具一件件整齐地放进去。
最后,他拿起那本黑色笔记本,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封皮,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将它放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拉好拉链。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修长的手指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
周晓渔有点着迷地看着,却又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个每天记忆都被清零的少年,他唯一紧紧抓住的,就是这本冰冷的笔记本吗?
奶茶店角落的小隔间里,浓郁的珍珠奶茶香气也无法驱散三人之间凝重的气氛。
周晓渔详细复述了她在陆屿笔记本上看到的内容,包括那份关于她和沈牧的“观察记录”。
“他真把我们当研究对象了?!” 沈牧吸了一大口珍珠,咂叽着,一脸不爽,“还‘性格……’后面是啥?高冷?暴躁?扑街写手?”
“重点不在这里!” 周晓渔没好气地瞪他,烦躁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刘海,“重点是他真的在靠这个本子记住每一天!记住我们是谁!记住他该做什么!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那个广播,‘清除计划’、‘试验体01’、‘记忆重置程序已完成’……和他现在的表现,完全对上了。”
“这太残忍了……” 许悠悠捧着温热的奶茶杯,眼神里充满了不忍,“每天醒来,世界都是全新的,认识的人全变成陌生人,只能靠一本冰冷的笔记来重新‘认识’……这比完全失忆还要痛苦吧?” 她想起陆屿抬头时那种婴儿般的茫然,心口一阵发闷。
“那个‘清除计划’到底是什么?” 沈牧放下杯子,表情严肃起来,“跟王主任有关吗?他们想清除什么?异能的记忆?还是……连带着把整个人都清除掉?” 他压低声音,“编号01……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不知道。” 周晓渔摇摇头,眉头紧锁,“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陆屿……他是受害者。”
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闷。那个看起来温和清俊的学霸,那个会弯腰帮她捡试卷的少年,原来每天都在经历着被强行抹去一切的酷刑。
“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许悠悠小声问,带着不确定和担忧,“王主任警告过我们‘保持低调’……而且,这背后牵扯着什么东西,感觉好危险。”
“怎么帮?” 沈牧摊手,“告诉他‘嘿哥们儿,你是个试验品,记忆天天被删’?他第二天就忘了!而且,万一被王主任他们发现我们在查……会不会连我们一起‘清除’了?”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隔间里陷入沉默。只有沈牧用吸管搅动冰块的声音。
帮?怎么帮?
对手是神秘强大的官方机构,目的是未知的“清除计划”,而陆屿本人,是连自己是谁都无法持续记住的试验品。
这简直是一个绝望的死局。
“至少……” 周晓渔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至少,我们知道了。我们不能当什么都没看见。”
她想起陆屿小心翼翼放好笔记本的样子,想起他眼中那片令人心碎的茫然,“我们……先观察。看看他每天是怎么‘重启’的,看看那本笔记本里到底记了什么。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怎么观察?” 沈牧来了点精神,“偷看笔记本?难度系数9.9!”
“明天,” 周晓渔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明天早上,我们再‘认识’他一次。”
第二天,6月20日,清晨。
周晓渔比平时更早一点到了教室。教室里人还不多。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旁边的座位。
空的。
她莫名有点紧张起来。
几分钟后,教室门被推开。陆屿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蓝白校服,身形清瘦挺拔。
他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黑色硬壳笔记本。
周晓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假装在背单词,但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定着他。
陆屿走到座位旁,放下书包。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环顾了一下教室,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面孔,最后落在了旁边的周晓渔身上。
那眼神,和昨天早上,和昨天食堂里,一模一样。
温和,清澈,带着一丝初次见面的礼貌性探寻,以及那层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陌生感。
他拉开椅子坐下,将笔记本放在桌角。然后,他微微侧身,转向周晓渔。
唇角弯起那个周晓渔已经熟悉的、标准的、温和的弧度。
“你好,” 清朗温和的声音响起,像初春的溪流,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也冰冷得不带一丝暖意,“我是陆屿。以后请多指教。”
周晓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揪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
她抬起头,迎上那双琥珀色的、如同被格式化过的眼睛,努力扯出一个和昨天一样的、略显生疏的笑容。
“你好,陆屿同学。我是周晓渔。”
一切,仿佛昨日重现。
只是这一次,周晓渔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看似温和有礼的“初见”之下,隐藏着怎样一个残酷而冰冷的真相。
陆屿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开端。他坐正身体,翻开了那本黑色笔记本。
周晓渔屏住呼吸,假装整理书本,眼睛却死死盯着他翻开的动作。
崭新的一页。
顶端,依旧是工整的日期:6月20日。
下面,一行行清晰的字迹开始被书写:
1.地点:青禾七中高三(7)班。
2.班主任:张建国。
3.同桌:周晓渔(副班长)。
4.当前任务:适应新环境,专注备考。
当陆屿的笔尖移动到“同桌:周晓渔”这一行时,周晓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陆屿的笔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他像是遵循着某种既定的程序,又像是无意识的肌肉记忆,在那四个字的后面,用一种比记录其他信息更用力、更专注的笔触,写下了两个字:
【重要】。
写完这两个字,他似乎停顿了更久,笔尖悬在纸上,目光落在“周晓渔”和“重要”这两个词上,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那丝涟漪消失,他的眼神恢复成一片平静无波的湖水。他垂下眼睫,合上笔记本。
周晓渔低下头,胸口剧烈起伏。
【重要】。
他在她的名字后面,写下了“重要”。
这本冰冷的、记录着每日重置后“程序”的笔记本上,她的名字被标记为“重要”。
这是他在彻底遗忘的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标吗?是那个“清除计划”也无法完全抹去的本能烙印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酸楚、心疼和沉重责任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周晓渔心中因恐惧和未知筑起的堤坝,汹涌地淹没了她。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秘密,知道了他的痛苦。
现在,他也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知道”了她很重要。
这个每天都被格式化的少年,在她名字后面写下了“重要”。
周晓渔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神里那些惊疑、恐惧和迷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陆屿,不管你是什么试验品,不管你背后藏着什么可怕的计划。
既然你把我标记为“重要”。
那么,我周晓渔,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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