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光楼碎兰泣霜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檐角下那一盏盏在风中摇曳的、惨白的灯笼,光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支离破碎,如同一个个溺水而亡的、冰冷的魂魄。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并未被这无休无止的雨水冲淡分毫,反而与这潮湿的、带着泥土与腐木气息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北镇抚司衙门,那座在金陵百姓心中,比阎罗殿更可怕的禁地,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压抑的死寂之中。往日里,即便是深夜,这里也总会传出几声被酷刑折磨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或是校尉们粗野的、带着血腥味的谈笑。可现在,这里静得,连雨水滴落在黑铁铸就的镇墓兽獬豸身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被恐惧扼住了咽喉的、濒死的寂静。

指挥使韩渊的密室之内,灯火通明,将他那张阴鸷的、不辨喜怒的脸,映照得如同庙宇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没有安坐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太师椅上,而是负手而立,静静地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金陵舆图。图上,早已被他用朱笔圈出了十数个红圈,那是他认为“魅影”最可能藏身的据点。然而此刻,这些红圈之中,已有两个,被他用更加刺目的、充满了屈辱与愤怒的浓墨,重重地画上了两个漆黑的叉。

一个,是秦淮河上的“揽月舫”。另一个,是城东的“百草庐”。

李毅死了,薛神医也死了。一个是他麾下正当红的鹰犬,一个是他倚重多年的毒囊。他们都死在了自己最引以为傲、防卫最森严的老巢之中。死得,无声无息,甚至带着几分近乎嘲讽的、艺术品般的诡异与从容。凶手来时,如一缕青烟,去时,如一片落叶,除了留下满地的狼藉和那标志性的、眉心一点血痕之外,竟未曾给韩渊这张天罗地网,留下哪怕一丝一毫可供追查的线索。

“魅影”。

这个名字,如今已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在整个锦衣卫内部疯狂地蔓延。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们,第一次,尝到了“猎物”的滋味。他们不再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扑杀的饿狼,反而成了在无边黑夜里,被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发抖的羔羊。往日里,他们巡街之时,腰板挺得笔直,手永远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着路人脸上那份畏惧所带来的、病态的快感。可如今,他们走在路上,却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每一个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藏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魅影”,随时可能递出那致命的一剑。

一时间,锦衣卫内部,人心惶惶。许多外派的差事,竟无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开始装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门。他们宁愿面对上司的责罚,也不愿去面对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无声的死亡。

“砰!”

一声闷响,韩渊面前那只由上等官窑烧制的、平日里他最喜爱的青花茶盏,被他猛地挥手,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与破碎的瓷片,溅了一地,几名侍立在旁的亲信校尉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韩渊的胸膛,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这愤怒,并非仅仅源于两名心腹的死亡,更源于一种,他此生都未曾体验过的、名为“失控”的感觉。他一生,都在玩弄人心,都在编织罗网,都在享受着将所有的人与事,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那种如同神祇般的快感。他习惯了做那个唯一的、隐藏在幕后的猎手,看着猎物们在他的棋盘上,一步步地,走向他早已为他们设定好的、死亡的结局。

可现在,棋盘上,出现了一个他无法计算的变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一个视他引以为傲的权谋罗网如无物的,另一个,猎手。

这个猎手,用一种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无法容忍的方式,在向他宣战。那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声嘶力竭的控诉,而是一种冰冷的、优雅的、近乎于艺术的,杀戮。每一次的行动,都像是在他这张完美的蛛网上,从容不迫地,撕开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口子。这对他而言,是比死亡本身,更令他感到屈辱的,挑衅。

“废物!通通都是一群废物!”韩渊终于爆发了,他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烧起熊熊的、几乎要将整间密室都点燃的怒火,“飞鱼营、麒麟营,数千缇骑,将整个金陵城翻了个底朝天,竟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诏狱里的那些硬骨头,都快被屠夫拆成零件了,也问不出半个字!本官养着你们,难道就是为了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我锦衣卫的笑话吗?!”

堂下,无人敢言,只有一片死寂。

韩渊剧烈地喘息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愤怒,是无能者最后的哀鸣。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刺客。对付这样的敌人,寻常的手段,已然无用。他需要一把刀,一把同样锋利、同样懂得在黑暗中行走的,刀。

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个纤细、修长,却又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身影。

苏未然。

他最得意的“作品”,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冰刃”。她心思缜密,冷静得近乎残酷,更重要的是,她精通这世上所有的追踪与隐匿之术,她自己,就曾是这金陵城中最顶尖的“魅影”。用她,去对付另一个“魅影”,或许,是自己手中,最后的一张牌。

这个念头一升起,韩渊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混杂着期待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苏未然在卧虎庄一役后,有些不对劲。他能感觉到,那座被他亲手打造的、完美的冰雕之上,似乎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但他并不在乎。在他看来,工具,无论出现了怎样的瑕疵,终究还是工具。只要自己还握着刀柄,刀刃,就永远只能指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来人。”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平静。

一名亲信校尉,连滚带爬地,来到他面前。

“去。传我的令,让苏镇抚使,即刻来见我。”

“是……是,大人。”那校尉如蒙大赦,仓皇退去。

密室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韩渊重新走到那幅舆图之前,他的手指,在那两个漆黑的叉上,缓缓地,摩挲着。他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齐司裳……”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你以为,你躲在暗处,就能赢吗?呵呵……你错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光明正大的敌人,而是,来自背后的、最亲近的,刀……”

……

当苏未然走进这间熟悉的密室时,她闻到的,除了那股永不散去的血腥与霉味之外,还有一丝,破碎的瓷片与滚烫茶水混合的、属于“愤怒”的味道。

她静静地,走到堂下,对着那个高大的、散发着无边寒意的背影,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澜。

“义父。”

韩渊缓缓转身。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的绝美少女,看着她那张毫无瑕疵、却也冰冷得不似活人的脸,心中那股因齐司裳而起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将一件完美的、绝对服从的“作品”,握于手中的感觉。

“未然,”他开口了,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他从未对旁人展露过的温和,“你来了。”

“义父传召,孩儿不敢不来。”苏未然垂着眼帘,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韩渊轻笑一声,他缓步走到她面前,用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卧虎庄一役,你虽有小过,但为父知道,那非你之罪。是罗晋太过鲁莽,打乱了你的部署。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竟主动,为她开脱起来。

苏未然的心,却猛地,向下一沉。她知道,这绝非是“慈父”的宽慰。韩渊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宽恕”二字。他越是表现得温和,便意味着,他接下来要交予你的任务,便越是凶险,越是,不容有失。

“多谢义父体谅。”她只是,平静地回答。

“嗯。”韩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喜欢她这副永远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转过身,指着那幅舆图,缓缓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这几日,城中,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苏未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刺目的、漆黑的叉上。她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留痕迹。其武功,更是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锦衣卫数千缇骑,竟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韩渊的语气,充满了自嘲,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罗晋,勇则勇矣,却终究是员猛将,而非智将。让他去对付这种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无异于,用攻城槌去砸一只蚊子。不仅砸不到,反而会把自己,累得半死。”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未然。

“所以,为父,想到了你。”

“未然,你心思缜密,冷静沉着,更精通追踪与隐匿之术。你,就是这金陵城中,最顶尖的猎手。为父相信,只有你,才能闻出那只老鼠身上,独有的味道。”

苏未然的心,跳得,漏了一拍。

她知道,那个名字,即将,从她这位“义父”的口中,说出。

“我要你,去把他,找出来。”韩渊的声音,变得冰冷而粘稠,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记住,只是找出来。找到他的老巢,摸清他的行踪。不要惊动他,更不要,与他交手。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叫……”

韩渊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苏未然的脸上,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齐司裳。”

当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苏未然的心湖时,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千里、古井无波的模样。然而,在她那低垂的、纤长的睫毛之下,一抹无人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波澜,一闪而过。

齐司裳。

那个传说中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那个曾以一人之力,**军万马中,斩将夺帅,逆转乾坤的男人。那个,在声名最鼎盛的时刻,却又毅然辞官归隐,从此销声匿迹的,传奇。

她没想到,石惊天的死,竟真的,将这条沉睡了六年的真龙,给逼了出来。

她的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期待。

她想看看,这个被韩渊,被整个锦衣卫,都视为心腹大患的男人,究竟,是何等的,三头六臂。

“孩儿……遵命。”她缓缓地,抬起头,迎向韩渊那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韩渊凝视着她,许久,许久。他没有从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看到任何他想看到,或是他不想看到的东西。那双眼睛,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寒潭,将所有的秘密,都深深地,埋葬。

最终,他满意地,笑了。

“去吧。”他挥了挥手,如同在打发一只,最听话的猎犬,“记住,你是为父,最锋利的刀。不要,让为父失望。”

“是,义父。”

苏未然再次躬身,而后,转身,离去。她的背影,依旧是那般,纤细,挺拔,充满了拒人**里之外的冷漠。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密室的黑暗之中,韩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鸷。

他当然知道,苏未然不对劲。但他,更相信,自己用十八年的时间,为她打造的那座,名为“忠诚”与“恩义”的牢笼,是何等的,坚不可摧。

“去吧,我的好女儿……”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病态的、掌控一切的快意,“去吧,用你的利爪,去撕开他的伪装。然后,再由为父,亲手,将你们,一同,送入深渊……”

……

苏未然的追踪,从不依靠蛮力。蛮力,是无能者的最后手段。

她没有像罗晋那样,大张旗鼓地,带着一队人马,在城中进行地毯式的排查。她只是,独自一人,换上了一身最寻常的、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裙,将那柄象征着身份的“青鸾”剑,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布袋之中,如同一位家境贫寒的、要去集市采买的邻家少女。

她首先去的地方,是“揽月舫”与“百草庐”的案发现场。

这两处地方,早已被锦衣卫封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但对她而言,这所谓的封锁,不过是形同虚设的篱笆。她只用了一个寻常的午后,便借着送饭杂役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潜入了进去。

她没有去看那些尸体,也没有去检查那些所谓的“证物”。那些,都是给韩渊,给那些蠢货们看的东西。她要找的,是现场之中,那些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气息”。

在“揽月舫”那间被毁掉的宴厅里,她闻到的,不仅仅是血腥与酒气。她闻到了一种,极其纯粹的、浩瀚的、充满了“毁灭”与“审判”意味的气息。那不是单纯的内力,那是一种,将自身意志,与武学,完美融合之后,才能形成的,独特的“意”。她从那满地的碎瓷片中,读出的,不是狂怒,而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蔑视。仿佛,那凶手,只是在用一种最优雅,也最残酷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归来。

而在“百草庐”那间死亡密室里,她感受到的,则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一种,煌煌如大日般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阳刚之气。然而,正是这股极致的“生”之气,对于那些至阴至毒的邪物而言,便成了最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克星。她从那株枯萎的“幽冥鬼兰”上,读出的,不是杀戮,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绝对的净化与碾压。

毁灭与净化。审判与蔑视。

苏未然的心中,渐渐勾勒出了一个,关于“魅影”的、清晰的轮廓。

这不是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疯子。这是一个,拥有着自己独特行事准则,拥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并且,武功已然超凡入圣的,复仇者。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不是随机的。他是在,执行一场,只属于他自己的,审判。

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苏未然的大脑,如同一台最精密的仪器,开始飞速运转。她调阅了所有关于“卧虎庄”一役的卷宗,将每一个参与者的名字,都牢牢记在心中。李毅,是撞开庄门的主犯,所以他第一个死。薛神医,是****的帮凶,所以他第二个死。那么,第三个呢?

不会是罗晋。苏未然很清楚,在齐司裳那样的对手眼中,罗晋,不过是一条叫得最响,却也最愚蠢的疯狗。杀他,太容易,也太没有“仪式感”。

也不会是韩渊。韩渊,是最终的、也是最难啃的骨头。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齐司裳,绝不会轻易出手,惊动他。

那么,目标,就只剩下那些,在整个“撼山门”惨案之中,起到了关键的、承上启下作用的,“链条”。

那些,负责传递情报,负责协调行动,负责将韩渊的意志,贯彻到每一个角落的,锦衣卫的,中层。

苏未然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个名字之上。

锦衣卫百户,赵全。此人,在“卧虎庄”一役中,负责外围的封锁与联络,功劳不大,但作用,却至关重要。更重要的是,此人,生性多疑,为人谨慎,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他唯一的爱好,便是品茶。每日申时,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城西一家名为“观澜茶楼”的二楼雅间,独自一人,品一壶当年的新茶。

而那家“观澜茶楼”,表面上,是一家寻常的茶馆,实则,却是锦衣卫在城西,最重要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就是这里了。

苏未然的心中,有了答案。

……

申时,日头西斜。

观澜茶楼,一如既往地,生意兴隆。一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三教九流的茶客,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满堂喝彩。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茶叶的清香,与油炸果子的甜香。

没有人注意到,在茶楼斜对面,一棵枝叶繁茂的巨大槐树之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如同与树干融为一体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潜伏着。

苏未然,已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她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仿佛,她就是这棵树的一部分。她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枝叶,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茶楼二楼,那扇临街的、虚掩着的窗户。

她知道,赵全,就在里面。

她也知道,那个她要找的人,一定会来。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不大,却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

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长街的尽头。

他穿着一身最寻常的灰色布衣,手中,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他走得很慢,很从容,仿佛不是要去赴一场生死之约,而只是一个,在雨中散步的,寻常路人。

然而,苏未然的瞳孔,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猛地,收缩了。

是他。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她能感觉到,那股隐藏在平凡外表之下的、渊渟岳峙般的、独特的气息。

齐司裳,来了。

他走到茶楼门口,收起油纸伞,将伞上的雨水,在门口的石阶上,仔细地,磕打干净,而后,才缓步,走了进去。

苏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已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藏在布袋中的,“青鸾”剑的剑柄。她体内的真气,开始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缓缓流转。她知道,只要里面一有动静,她便会立刻,发出早已准备好的,最高级别的警讯。

然而,她等了许久。

茶楼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打斗声,没有惨叫声,甚至,连一声杯盘落地的声音,都未曾有过。

一切,都静得,可怕。

就在苏未然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之时,茶楼的门,开了。

齐司裳,又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那副从容淡泊的模样,仿佛只是进去,喝了一杯茶。他撑开油纸伞,走入雨中,不紧不慢地,向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苏未然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难道,自己猜错了?

他不是来杀人的?

就在她准备撤离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茶楼二楼那扇临街的窗户。

窗户,依旧虚掩着。

一只茶杯,不知被谁,放在了窗台之上。

风,吹过。雨丝,斜斜地,打在茶杯之上。

那只看似寻常的青瓷茶杯,突然,无声无息地,从内部,迸裂出无数道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痕。而后,“哗啦”一声,化作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苏未然的身体,如遭雷击,彻底僵住。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明白了。

战斗,早已结束。

在她,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那个她眼中,生性多疑、为人谨慎的锦衣卫百户赵全,连同他手下所有的暗桩,恐怕,都已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作了,冰冷的尸体。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顶尖猎手”,竟连对方何时出手,如何出手,都未曾,看清分毫。

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差距!

就在她心神巨震,难以自已的刹那,一个平淡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从她身下的树底,幽幽响起。

“姑娘,在等人么?”

苏未然的魂,几乎要被这一声,吓得飞出体外!

她猛地低头,只见那棵巨大的槐树之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正是那个,本该已经走远的,撑着油纸伞的,齐司裳!

他竟早已发现自己,并且,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绕了回来!

苏未然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已压倒了一切。她身形一晃,如同一只受惊的夜枭,从数丈高的树杈之上,悄无声息地,向着后方的暗巷,飘落而去!

她将《青鸾诀》的身法,发挥到了极致,落地无声,快如闪电!

然而,她的脚,刚刚触及地面。

一道身影,便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随形般,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依旧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平静得,不似活人的,齐司裳。

“姑娘,走得,何必如此匆忙?”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温和,仿佛是在与一位偶遇的故人,打着招呼。

苏未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她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她缓缓地,直起身子,那双冰冷的眸子,第一次,与齐司裳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巷子,很窄,很暗。雨水,顺着两旁的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

齐司裳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布衣,却难掩其绝世风华的少女。他看着她那双,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

那双眼睛,他很熟悉。

那里面,没有寻常少女该有的娇羞与灵动。只有,被训练出来的,绝对的冷静,和隐藏在冷静之下,那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仇恨的深渊。

他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那个跪在孤坟前,用鲜血,写下“渊”字的,自己。

而苏未然,也同样,在看着他。

她看着他那张清俊、儒雅,却又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脸。她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到半分杀气,看不到半分狂怒。她看到的,只有一种,比死亡更冰冷,比深渊更寂静的,巨大的,空洞。

那是一种,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才会拥有的,空洞。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未然,拔出了她的“青鸾”剑。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锦衣卫的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

她将真气,催谷至极限。剑身之上,青光流转,一股阴寒凌厉的剑意,锁定了齐司裳的咽喉。

然而,齐司裳,却没有动。

他甚至,连手中的油纸伞,都未曾放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因催动内力,而显得愈发苍白的、倔强的脸。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的剑,很好。”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可惜,你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恨,怨,迷茫,痛苦……这些东西,让你的剑,不够纯粹。”

他说罢,终于,动了。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放下伞。

他只是,伸出了那只没有撑伞的,右手。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苏未然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根手指的运动轨迹。

他并指如剑,食指与中指,就那样,简简单单地,向着她那快如闪电、势在必得的剑尖,迎了上去。

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如此托大。

然而,下一刻,她便明白了。

当她那锋利无匹的剑尖,即将触及对方指尖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却又浩瀚磅礴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力场,瞬间,将她的剑,笼罩了起来!

那不是硬碰硬的格挡。

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掌控!

她只觉得,自己手中的“青鸾”剑,仿佛突然,刺入了一团粘稠如水银的、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中!剑身上的所有力道,所有变化,所有凌厉的剑气,都在瞬间,被那股奇异的力场,化解,吸收,消弭于无形!

她的剑,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齐司裳的两根手指,终于,轻描淡写地,夹住了她的剑尖。

而后,他手腕,微微一振。

一股醇厚、绵长,却又霸道绝伦的混元真气,顺着剑身,反噬而上!

苏未然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剑柄处传来,她闷哼一声,虎口剧震,那柄她视若生命的“青鸾”剑,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呛啷”一声,掉落在远处的泥水之中。

而她整个人,也蹬蹬蹬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她只觉得,自己整条右臂,都已酸麻刺痛,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般,暂时,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一招。

仅仅一招。

她,便已,一败涂地。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撑着油纸伞,平静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男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便是,真正的,武道之巅么?

这,便是,所谓的,天下第一么?

齐司裳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缓缓地,收回手,转身,撑着他的油纸伞,走入了那无边的、凄冷的雨幕之中。

他没有杀她。

甚至,没有伤她。

他只是,用一种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向她展示了,他们之间,那道如同天堑鸿沟般,无法逾越的,距离。

苏未然,独自一人,站在那冰冷的雨巷之中。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打湿了她的长发。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泪。

她看着齐司裳的背影,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失去了知觉的,右手。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与屈辱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然而,就在这无力与屈辱的废墟之上,一朵小小的、却又无比坚韧的火苗,却奇异地,燃烧了起来。

雨巷中的那场相遇,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深潭的巨石,在苏未然那冰封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的、久久无法平息的波澜。她独自一人,回到北镇抚司深处那间属于她的、清冷得如同墓室的居所,关上门,将整个喧嚣而又充满危险的世界,都隔绝在外。她没有点灯,只是任由窗外那惨白的、微弱的天光,将她纤细而孤寂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之上。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曾握着“青鸾”剑、曾精准地收割过无数生命、从未有过半分颤抖的手,此刻,却依旧残留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麻痹感。那不是寻常的伤,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内力上的绝对压制。齐司裳最后那一振之力,看似轻描淡写,其中蕴含的混元真气,却如同一条无形的、温顺却又霸道绝伦的怒龙,冲入了她的经脉之中。那股真气并未肆意破坏,却在她经脉各处要冲留下了印记,让她清楚地感知到,只要对方愿意,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将她整条手臂的经脉,彻底震断。

这是一种警告,一种展示,更是一种,近乎于神祇对凡人般的,怜悯。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那短暂得,如同电光石火般的一幕。齐司裳那平静得,不似活人的眼神;他身上那股与天地合一、渊渟岳峙般的浩瀚气息;以及他最后,那毫不费力、却又蕴含着无上武学至理的,一夹、一振。所有的一切,都彻底颠覆了她十八年来,对“武学”二字的全部认知。

她一直以为,自己手中的“青鸾”剑,已是这世间最顶尖的杀伐之术。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师兄罗晋,已是悍勇的极致。她更以为,自己的义父韩渊,那深不可测的《缚龙功》,便是权谋与武力的完美结合。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明白,在齐司裳那种已然触摸到“道”之境界的武功面前,她们,不过都还只是在“术”的层面,苦苦挣扎的,凡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混合着屈辱,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想要亲手复仇的念头,是何等的,天真,何等的,可笑。凭她自己,即便是再练一百年,恐怕,也永远无法企及那个男人的境界,更遑论,去挑战那个比他更懂得隐藏、更为阴狠的,韩渊。

不!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她心中那片名为“绝望”的迷雾。

她不能就此放弃!

齐司裳的出现,固然让她看到了自身的渺小,却也让她,看到了另一条,通往复仇之路的,可能性。既然武力无法战胜,那便用智谋,用她最擅长的,也是韩渊亲手教给她的,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手段,去击垮他!她要找到那份能将韩渊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铁证,那本传说中,记录着他所有罪恶与交易的,秘密账簿!

她要用韩渊教给她的一切,去亲手,摧毁他!

这股重新燃起的、更为纯粹、也更为冰冷的恨意,如同一剂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压倒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与软弱。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重新凝聚起了光。那不再是属于“冰刃”的、空洞的寒光,而是一种,属于复仇者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决绝之光。

自那日起,苏未然便开始了她生命中最危险的一场,狩猎。

她依旧是那个对韩渊言听计从的“苏镇抚使”,每日里,她会准时出现在北镇抚司的各个堂口,处理着那些繁杂的、关于追捕“魅影”的文书。她会冷静地分析着齐司裳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点,为罗晋那些愚蠢的、大张旗鼓的搜捕行动,提供着“专业”的建议。她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仿佛那夜雨巷中的遭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

然而,在高墙与阴影的背后,她却如同一只最耐心的、最狡猾的狐狸,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罗网。她利用自己镇抚使的职权,开始有计划地,查阅那些积压在档案库底层,早已被尘封的、看似与齐司裳案毫无关联的卷宗。她查阅洪武末年,那些被韩渊亲手办下的“贪墨案”、“渎职案”;她查阅所有与朝中大员、富商巨贾有关的、看似早已了结的陈年旧案;她甚至查阅锦衣卫内部,那些关于武器、马匹、乃至日常用度采买的流水账目。

她知道,韩渊是个滴水不漏的人。他绝不会将真正的罪证,留在任何显眼的地方。但她也知道,任何庞大的罪恶,都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数字,那些看似合情合理的损耗,在她的眼中,经过无数次的对比、推演与重组,渐渐地,勾勒出了一张巨大的、隐藏在帝国肌体之下的,贪婪的、流着黑血的脉络图。

她发现,每一次韩渊扳倒一位朝中重臣,锦衣卫的某项“特殊开支”便会暴增;她发现,许多被抄没的、本该上缴国库的家产,总会有一部分,在账目上,神秘地“蒸发”;她更发现,一些与韩渊私交甚笃的京城富商,他们的生意,总是在某些特定的风波之后,得到匪夷所思的扩张。

线索,越来越多。一个指向韩渊秘密金库与罪恶核心的轮廓,正在苏未然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然而,她这只自以为隐蔽的狐狸,却忘了,她所要狩猎的,是一头活了数十年、早已将整个丛林都视为自己领地的,老狼。

韩渊,早已在怀疑她了。

从她追踪齐司裳失败归来的那一刻起,怀疑的种子,便已在他心中种下。他太了解自己这个“作品”了。苏未然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次如此彻底的、碾压式的失败,对她而言,绝不可能像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波澜不惊。她那过于完美的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静。

于是,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

他没有派人去监视她,那太低级,也太容易被她察觉。他只是,在他那张无所不在的、由人心与利益编织成的蛛网上,轻轻地,拨动了几根丝线。

档案库的一名老书吏,向他“不经意”地禀报,说苏镇抚使最近似乎对户部的陈年账目,很感兴趣,一连数日,都在查阅那些早已发霉的、无人问津的流水单。

诏狱的一名狱卒,在向他汇报工作时,顺口提了一句,说那日苏镇抚使前来提审一名与“富源”商号有关的囚犯时,问的问题,似乎与案情本身无关,反而更像是,在打探那商号东家的身家背景。

甚至,连他安插在苏未然身边,负责伺候她饮食起居的一名小侍女,都向他密报,说苏镇抚使近来睡得很少,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对着一盏孤灯,在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天一亮,便立刻将那些纸张,烧得干干净净。

一点点,一滴滴。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零散的信息,在韩淵的脑海中,迅速地,汇聚成了一个让他怒火中烧,却又感到一阵病态快意的,结论。

他的“冰刃”,他最完美的作品,背叛了他。

一股被自己的造物所背叛的、狂暴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心。但他很快,便将这股怒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算计。

他没有立刻发作。他要的,不是简单的惩罚。他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公开的审判。他要让苏未然,在他亲手为她布置的舞台上,将她的背叛,淋漓尽致地,表演出来。然后,再由他,亲手,将她,连同她那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复仇幻想,一同,碾得粉碎。

他要让她明白,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仇恨,她的智慧,她的挣扎,都不过是,他掌心之中,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游戏。

于是,一个最恶毒,也最完美的陷阱,开始,悄然布置。

他首先,命人将一名早已被他彻底控制的、犯了死罪的朝廷命官,投入诏狱。而后,他授意“鬼手”屠夫,对那名死囚,进行了一场“公开”的、惨无人道的酷刑。在那名死囚的神智,即将崩溃的边缘,韩渊亲自出马,进行“审讯”。

在那间熟悉的、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静水堂”里,韩渊以“饶你家人不死”为诱饵,让那名死囚,在“无意”之间,“招供”出了一则惊天的秘密——他知道韩渊的死穴,他知道那本记录了韩渊所有罪证的秘密账簿,就藏在,锦衣卫总部,那座最神秘、最森严的“无光楼”三层,一处只有指挥使本人才能打开的,秘密暗格之中。

而这场“审讯”,韩渊故意,让一名他知道与苏未然私交甚笃、却又胆小怕事的小旗官,躲在暗处,“偷听”到了全过程。

果不其然,那名小旗官在恐惧与良知的双重煎熬之下,当晚,便偷偷地,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苏未然。

当苏未然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的心,狂跳不止。

无光楼!

那个锦衣卫的禁地之中的禁地!

她的理智,她十八年来所受的所有训练,都在疯狂地向她尖叫:这是陷阱!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拙劣的陷阱!

可是,她的情感,她那被压抑了十八年、早已化为燎原之势的仇恨,却在引诱她,蛊惑她:万一……万一是真的呢?这是唯一的机会,这是能将他一击致命的、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最终,仇恨,战胜了理智。

她决定,赌一次。用自己的所有,去赌那万中无一的,可能性。

……

三日后,深夜,子时。

当诏狱第三层,因押送一批重犯而防卫出现短暂空隙的时刻,一道黑色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座终年不见天日的,无光楼。

苏未然的身影,如同一只在蛛网之上起舞的、黑色的蝴蝶。她凭借着自己对这里机关布置的深刻了解,以及那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道又一道致命的陷阱。

当她终于,站在三楼那排积满了灰尘的、散发着陈旧纸张气息的巨大书架前,并按照那名死囚“招供”的方法,在书架的某一处,以一种特定的韵律,敲击了三下之后,一幕让她呼吸都为之停滞的景象,发生了。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那面看似严丝合缝的书架墙壁,竟缓缓地,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洞的入口。入口之内,是一间不大的、完全由精铁打造的密室。密室的正中央,一张黑色的玄铁供桌之上,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同样由玄铁打造的、上了三道奇特铜锁的,盒子。

苏未然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闪身进入密室,迅速地,用早已准备好的、特制的工具,开始破解那三道复杂的铜锁。

她的动作,快而精准。

第一道锁,开了。

第二道锁,开了。

就在她即将打开第三道锁的刹那,她的身后,那扇她刚刚进来的、由书架伪装的暗门,突然,“轰隆”一声,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与此同时,密室之内,那原本漆黑的四壁之上,竟骤然亮起了数十盏早已预备好的、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将这间小小的密室,照得亮如白昼!

苏未然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缓缓地,转过身。

只见,在密室的另一端,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太师椅。

椅上,一个穿着黑色蟒袍的、面带微笑的男人,正安然地,端坐着。他的手中,正端着一杯热气腾騰的香茗,袅袅的茶香,在这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密室之中,显得格外的,诡异。

正是,韩渊。

“我的好女儿,”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磁性,仿佛是在夸奖一个做了好事归来的孩子,“你,终于,来了。为父,已经等你,很久了。”

苏未然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副猫戏老鼠般的、充满了得意与嘲讽的笑容,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反而,在这一刻,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幻想,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泡影。

剩下的,只有,最纯粹的,不死不休。

“你,早就知道了。”她的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半分的惊慌。

“呵呵,”韩渊轻笑起来,他放下茶杯,缓缓起身,踱步到她面前,用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凝视着她,“未然,你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我了解你,甚至,胜过了解我自己。你眉梢的每一次轻颤,你呼吸的每一次变化,你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那一闪而过的、不属于你的火焰……这一切,又怎能,瞒得过我呢?”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抚摸她的脸颊,却被苏未然,一个侧身,冷冷地,避开。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终于,渐渐收敛,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鸷。

“看来,我的作品,终究是,出了瑕疵。”他缓缓收回手,声音,变得冰冷而刺骨,“也罢。有瑕疵的作品,便该,回炉,重造。”

话音未落,他动了!

他的身影,如同一头潜伏已久的猎豹,毫无征兆地,向着苏未然,猛扑过去!他的右手,五指成爪,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阴寒的劲风,直取苏未然的咽喉!

他一出手,便是锦衣卫秘传功法中,最狠毒的杀招——《缚龙功》之“饿虎擒羊”!

苏未然的眼中,亦是寒光爆射!

她早已知道,今日,便是决裂之日!她没有半分退缩,腰间的“青鸾”剑,早已在鞘中,嗡鸣不止!

“锵!”

一声清越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决绝的剑鸣,响彻整个密室!

一道青色的、快得如同闪电的剑光,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凄美的、令人心悸的弧线,迎向了韩渊那致命的一爪!

《青鸾诀》终极杀招——青鸾泣血!

这一剑,是苏未然将她十八年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都尽数,灌注于其中的,至情至性之剑!

剑光,与爪风,在半空中,轰然相遇!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苏未然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从剑身之上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气血翻涌,向后连退了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而韩渊,竟也被她这一剑中蕴含的、那股决绝的剑意,逼得,身形微微一滞,向后,退了半步!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苏未然在绝境之中,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然而,这丝惊讶,很快,便被更加浓烈的、残忍的笑意所取代。

“好!好一招‘青鸾泣血’!”他赞道,声音,却充满了玩味,“有恨,有怨,有不甘!这才像样!这才,是我韩渊,教出来的人!”

他狂笑着,攻势,再变!

他不再是单一直进,他的身形,变得飘忽不定,双手,如同两条最阴毒的、无骨的毒蛇,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着苏未然,缠绕而来!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卸去她的兵刃,锁住她的关节,控制她的行动!

这,才是《缚龙功》的真正精髓——缠、锁、卸、控!

苏未然的剑法,虽快,虽利,虽诡,却仿佛,陷入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由韩渊的身体所构成的,柔韧而又致命的蛛网之中!她的每一剑刺出,都被韩渊用一种奇异的手法,轻易地卸去力道;她的每一次闪避,都被韩渊如影随形般地跟上,让她根本,无法拉开距离!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无论如何挣扎,都只会,被那张网,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无法呼吸!

“未然,你的剑法,是我教的。你的破绽,在哪里,我比你,更清楚。”韩渊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她的耳边,不断响起,干扰着她的心神,“你的心,乱了。你的剑,也乱了。一个心乱了的剑客,又如何,能战胜,一个没有心的,魔鬼呢?”

“闭嘴!”

苏未然怒吼一声,剑势,再变!她竟舍弃了所有防守,将全身的内力,都灌注于一剑之中,化作一道璀璨的、义无反顾的青色长虹,直刺韩渊的胸口!

《青鸾诀》至高奥义——凤舞九天,玉石俱焚!

面对这同归于尽的一剑,韩渊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凝重。

他不敢硬接,身形一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这致命的剑锋。

然而,苏未然要的,就是这个破绽!

她的剑锋,在与韩渊擦身而过的瞬间,手腕一抖,那薄如蝉翼的剑身,竟诡异地一弯,如灵蛇吐信,反向,削向了韩渊的后颈!

这一招,变幻莫测,已臻《青鸾诀》之化境!

韩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容!

他没想到,苏未然竟能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藏着这等后手!

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来不及闪避,只能将《缚龙功》的内劲,催谷至极限,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左肩,迎向了那致命的一剑!

“嗤啦!”

一声皮肉被割裂的声响。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在了韩渊的左肩之上!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那身华贵的蟒袍!

他,受伤了!

然而,苏未然这一剑,也因力道受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出现了,一瞬间的,空门!

韩渊,要的,就是这一瞬间!

他忍着剧痛,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而又得意的笑容!

“抓到你了!”

他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五指如钩,快如闪电,重重地,印在了苏未V然的小腹丹田之上!

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绝伦的《缚龙功》真气,摧枯拉朽般,冲入了苏未然的体内!

“噗——”

苏未然只觉得,自己的丹田气海,仿佛被一颗无形的炸弹,给引爆了!她全身的功力,在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再也,凝聚不起半分!她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张绝美的、苍白的脸,瞬间,变得,没有了一丝血色。

她手中的“青鸾”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她的身体,也如同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残叶,软软地,向后倒去。

韩渊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他看着怀中这个,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迹,却依旧用那双冰冷的、充满了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病态的、胜利的笑容。

“结束了,我的好女儿。”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却又无比残忍地,说道。

“游戏,结束了。”

意识,如同一片沉入无底深渊的羽毛,在经历了漫长的、无知无觉的飘荡之后,终于,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刺骨的寒意,轻轻地,托了一下。

那寒意,并非寻常的冷,而是一种,仿佛能穿透皮肉筋骨,直接侵入魂魄深处的,死寂的冰寒。苏未然的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更多的感觉,如同潮水般,开始缓缓地,回归她那片混沌的、几近崩塌的意识海洋。

她闻到了一股味道。一种混合了千年古墓中阴湿的霉气、铁锈的腥气、以及某种不知名草药腐烂后所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她听到了声音,一种单调的、富有节奏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滴答”声,那是穹顶的钟乳石上,凝聚的寒水,滴落在下方深不见底的黑色水潭中所发出的,永恒不变的回响。她的背,紧紧地贴着一个平面,那平面,坚硬,冰冷,带着一种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属于岩石的独特质感。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残叶,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翻滚,碰撞。无光楼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韩渊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以及最后,那只印在她丹田之上、摧毁了她所有功力的、冰冷的铁掌……

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她眼帘的,并非是熟悉的、北镇抚司那间清冷的居所,而是一个,她只在锦衣卫最机密的卷宗中,看到过描述的,传说中的地方。

一个巨大的、近乎于一个小型广场的地下石窟。高不见顶的穹顶之上,垂下无数狰狞的、如同恶鬼獠牙般的钟乳石,幽幽的、惨绿色的磷光,在石窟的四壁之上,如鬼火般,明灭不定。而她自己,正躺在这座石窟的正中央,一座由整块巨大的、不知名的白色岩石雕琢而成的,刑床之上。

她的四肢,被一种柔软而又坚韧无比的黑色皮带,呈一个“大”字形,死死地,捆绑在了石床四角的玄铁柱之上,让她动弹不得分毫。

静水堂!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入了她的大脑!这里,是锦衣卫所有秘密之中,最黑暗的那个,是连“鬼手”屠夫那样的刽子手,都闻之色变的,真正的,人间地狱!

“醒了?”

一个平淡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从石床不远处的阴影中,幽幽响起。

苏未然猛地转头,只见在那片摇曳的、惨绿色的磷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一张她熟悉无比的太师椅,正静静地摆放在那里。而椅上,一个穿着黑色蟒袍的、面带微笑的男人,正安然地,端坐着。

韩渊。

他一直在这里,一直,在静静地,欣赏着她从昏迷中苏醒的全过程,仿佛,在欣赏一出,他早已写好了剧本的,戏剧。

“我的好女儿,”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磁性,仿佛,他们依旧是那对,在人前相敬如宾的,“义父与义女”。

“你可知,你此刻的样子,有多美?”

苏未然没有说话。她只是用那双冰冷的、充满了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她疯狂地挣扎起来,但她丹田气海已碎,经脉中的真气,如同一盘散沙,根本无法凝聚。那四条特制的皮带,更是如同跗骨之蛆,越是挣扎,便勒得越紧,除了让自己的手腕与脚踝,被磨出一道道血痕之外,再无半分用处。

韩渊看着她那徒劳的、如同被蛛网缠住的蝴蝶般的挣扎,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于陶醉的、残忍的笑容。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石床旁。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像一位最挑剔的艺术家,在审视着自己的作品一般,绕着石床,踱步,欣赏。

“你看,”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划过她那件早已被鲜血与污泥浸透的,青布长裙,“这身衣服,不适合你。它太粗糙,太朴素,掩盖了你真正的,光芒。为父,不喜欢。”

他说罢,竟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冰冷的、不带半分情欲的姿态,缓缓地,解开了她腰间的衣带。

“不……不要!”

苏未然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羞耻,而变得尖锐,嘶哑。

韩渊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不是在剥离一件衣物,而是在,揭开一件艺术品之上,那层蒙尘的、多余的,包装。

“你的身体,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作品。”他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苏未然的耳边,幽幽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入她的灵魂深处,“你的骨骼,匀称,修长,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你的肌肤,光洁,细腻,宛如上等的羊脂白玉。我花了十八年的时间,将你,从一个家破人亡的、微不足道的孤女,雕琢成了一件,连我自己,都为之惊叹的,完美的艺术品。你是我的‘冰刃’,是我的骄傲,是我韩渊此生,最得意的,作品。”

随着他的话语,苏未然身上那最后一片蔽体的衣物,也被无情地,剥离。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彻底淹没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那冰冷得,仿佛能吸走人骨髓的空气,与那石床的寒气,毫无阻碍地,接触到她每一寸肌肤,让她整个人,都如同坠入了万载的冰窟,从身体到灵魂,都冻得,瑟瑟发抖。

这比任何的刀剑,任何的酷刑,都更让她,感到绝望。

韩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病态的笑容。他欣赏着眼前这具,因羞耻与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完美无瑕的,胴体,眼神中,充满了创造者对自己作品的,绝对的,占有欲。

“可是,我的好女儿,”他的声音,陡然一寒,那份虚伪的温和,被瞬间撕裂,取而代之的,是毒蛇般的,冰冷与残忍,“你,却背叛了我。你这件完美的作品之上,终究是,染上了,不该有的,尘埃。你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判断,甚至,有了那可笑的,所谓的‘仇恨’。”

他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的气息,吹拂着她的耳廓。

“你以为,你找到的那些所谓的罪证,能扳倒我吗?你以为,你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智慧,能与为父的权谋,相抗衡吗?天真!太天真了!”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你的智慧,是我启发的。甚至,你此刻心中,那燃烧着的、熊熊的恨意,其源头,也是我亲手,为你种下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具,早已在十八年前,就该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的,无名的尸体!”

他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那张英俊的、平日里总是挂着从容微笑的脸,此刻,因极度的愤怒与扭曲的占有欲,而显得,格外狰狞。

“不过,没关系。”他缓缓地,直起身子,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令人不寒而栗的、病态的微笑,“作品,有了瑕疵,只需,将其回炉,重造,便是了。为父,会亲手,为你,洗去,那些,不洁的,尘埃。”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在“无光楼”密室中,曾向苏未然展示过的,由整块血玉雕琢而成的小小瓷瓶。

“此物,名为‘绕指柔’。”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陶醉的、魔鬼般的笑容,“它,不是毒药。它,不会伤你分aho。它只会,将你的五感,你的所有知觉,放大一百倍,一千倍。”

“你会感觉到,这石床的寒冷,如同万载的玄冰,在侵蚀你的骨髓。你会感觉到,这空气的流动,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刀子,在切割你的皮肤。你会听到,那水滴的声音,如同惊雷,在你的脑海中,炸响。”

“你的意志,你的尊严,你的一切,都会在那极致的、无法抗拒的感官洪流之中,被彻底,冲垮,溶解,化为乌有。你会忘记所有的痛苦,忘记所有的仇恨,忘记,你是谁。”

“然后,你就会,像一条最温顺的、最听话的小狗,匍匐在我的脚下,乞求我,再多给你一点,那让你快乐的,恩赐。你,会变回,那个只属于我,只听命于我的,最完美的,‘冰刃’。”

他说罢,便拔开了瓶塞,将那瓶中,那股带着诡异甜香的,粉红色的雾气,缓缓地,凑到了苏未然的口鼻之旁。

苏未然疯狂地,想要屏住呼吸,但在她功力尽失,身受重创的情况下,这,只是徒劳。那股奇异的香气,如同一条无孔不入的毒蛇,顺着她的呼吸,钻入了她的肺腑,又迅速地,融入了她的血液,流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一瞬间,韩渊所描述的,那个恐怖的世界,降临了。

苏未然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个,由纯粹的“感觉”所构成的,无边无际的,炼狱。

她感觉到,身下那冰冷的石床,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能将她的骨髓都冻成冰渣的、绝对的“无”。她感觉到,捆绑着她四肢的皮带,不再是束缚,而是四条正在不断收缩、要将她彻底碾碎的、滚烫的巨蟒。她感觉到,空气中那细微的流动,化作了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她每一寸肌肤之上,疯狂地,来回穿刺。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自己心脏,那擂鼓般的狂跳声,每一声,都像一柄巨锤,狠狠地,砸在她的神魂之上。她听到了韩渊那近在咫尺的、平稳的呼吸声,那声音,在她耳中,却化作了,来自九幽地狱的、魔神的,咆哮!

“啊——!!!”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恐惧的,尖叫。

她的意志,在这场感官的,海啸之中,开始,寸寸碎裂。

韩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如同欣赏着最美妙音乐的,陶醉的笑容。他伸出手,用他那冰冷的指尖,在苏未然那因痛苦而剧烈颤抖的身体之上,缓缓地,划过。

他没有施加任何力道,但那轻微的触碰,在“绕指柔”的作用之下,却化作了,比世间任何酷刑,都更要强烈百倍,千倍的,刺激!

苏未然的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地,落下。她的尖叫,变得,更加凄厉,更加,绝望。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破碎。

无数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疯狂地,闪现。

她看到了,自己幼时,父亲抱着她,在庭院中,教她念书的,温暖的午后。

她看到了,母亲,为她梳着小辫,在她额头,印下那个温柔的,亲吻。

画面一转,是那场冲天的大火,是父母临死前,那绝望而又不舍的,眼神。

紧接着,是韩渊,向着年幼的她,伸出的那只“温暖”的、“慈爱”的,大手。

是她,在锦衣卫的训练场上,日复一日,挥舞着木剑,汗水与血水,早已分不清。

是她,第一次,杀人时,那溅在脸上的,温热的,血。

是她,在卧虎庄,看到常飞一家,最后温存时,心中,那奇异的,悸动。

最后,是那条冰冷的、下着雨的,长巷。

是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平静的,孤独的,背影。

是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看穿她所有伪装与痛苦的,眼睛。

齐司裳……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在无边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的,闪电。

“不……我……不能……”

苏未然的口中,发出了,微弱的、不成调的,呢喃。

“我……要……报仇……”

这股,由恨意所支撑的,最后的,执念,如同一根,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漂浮的,脆弱的,稻草,被她,死死地,抓住。

韩渊的眉头,微微一蹙。

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之下,苏未然的意志,竟还未,彻底崩溃。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还不肯,屈服么?”他冷笑一声,“也罢。看来,为父,只能,给你,下一点,更猛的,药了。”

他加大了,指尖的,力道。

那股,足以让神佛都为之疯狂的,极致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一次,以一种更加狂暴,更加,无法抗拒的姿态,瞬间,淹没了苏未然的,所有神智!

“轰——!!!”

苏未然的脑海中,仿佛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碎裂,化为一片,虚无的,冰冷的,尘埃。

她的尖叫,停止了。

她的挣扎,也停止了。

她整个人,都软软地,瘫在了那冰冷的石床之上,仿佛,一具,失去了所有灵魂的,美丽的,空壳。

韩渊,终于,满意地,笑了。

他以为,他赢了。

他以为,他,已经,彻底地,摧毁了她。

他缓缓地,直起身子,准备,欣赏自己,这件,被重新“净化”过的,完美的作品。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具本该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瘫软的身体,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的、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气息,从苏未然的体内,缓缓地,升起。

那不是内力。

那是一种,比内力,更纯粹,更本源,也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一种,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意志,都被彻底焚烧、碾碎之后,所剩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坚硬的,核心。

恨。

滔天的、无边无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这股恨意,不再是之前那般,狂暴,炽热。

它,是冷的。

是冰冷的,是死寂的,是凝聚了,这世间所有绝望与恶毒的,绝对的零度。

苏未然,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看着韩渊,那双本该是剪水秋瞳的眸子里,没有了泪水,没有了痛苦,甚至,没有了愤怒。

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纯粹的,黑暗。

那黑暗,如同一片,永恒的,虚空。

那虚空,如同一座,为韩渊,精心准备的,华丽的,坟墓。

韩渊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看着苏未然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怕。

他没有,摧毁她。

他只是用他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最残忍的手段,亲手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天敌。

他,亲手,将那把“冰刃”,淬炼成了一柄,只为饮他之血而存在的,魔剑。

静水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不知疲倦的,水滴声,在单调地,回响。

一滴,一滴,又一滴。

如同为他敲响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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