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金陵城,仿佛一幅被泪水浸透了的陈旧画卷,每一处飞檐翘角,每一块青石板路,都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铅灰色的湿意之中。自卧虎庄那场冲天血火燃尽之后,这连绵的夏雨便不曾停歇,淅淅沥沥,敲打着人心底最深沉的悲凉。
城南,鸡鸣巷,那座曾与世隔绝了六年的“静心斋”,此刻已是人去楼空。而在城北一处更为隐蔽的、属于丐帮的秘密据点里,一灯如豆,映着一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齐司裳盘膝而坐,面前的矮几上,没有笔墨纸砚,也没有古籍经卷,只铺着一张从死去的锦衣卫百户赵全府中搜出的、金陵城防舆图的残卷,以及几份由闻人博在伤痛与昏迷的间隙,用尽心力默写下来的、参与构陷与围剿“撼山门”的锦衣卫要员名单。
李毅死了,薛神医死了,赵全也死了。三个名字,已被朱笔划去,那血色的叉,如同三道狰狞的伤口,烙在白纸之上。然而,齐司裳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愈发深沉的、如古井寒潭般的静。他知道,杀死这些爪牙,不过是斩断了毒蛇的几根獠牙,那真正盘踞在黑暗中、吐着信子的蛇王,依然毫发无伤。
韩渊。
这个名字,如今已不再仅仅代表着他个人的血海深仇,更像一个符号,一个象征着这个帝国最黑暗、最扭曲、最深不可测的权力中枢的符号。齐司裳明白,对付这样一个人,单纯的刺杀,已无意义。韩渊的强大,不在于他个人的武功,而在于他手中所掌控的那架庞大的、冷酷的国家机器。要摧毁他,就必须先理解这架机器是如何运作的,必须找到它的核心,它的要害。
他的目光,在舆图与名单之间,缓缓移动。他从赵全那里,不仅仅得到了一个名字,更得到了一些,关于锦衣卫内部权力结构与秘密据点的、零散却又至关重要的情报。两个名字,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诏狱。无光楼。
齐司裳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两个名字上,划过。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无数的情报碎片,开始飞速地旋转、碰撞、重组。他从不是一个只懂得用剑的武夫,六年归隐,他读过的,又何止是道家的《南华真经》?兵法、权谋、人心……他看得太多,也想得太透。
他很快便做出了判断。“无光楼”,根据赵全的描述,那是一个档案库,一个情报的终点,是韩渊用以储存秘密、要挟百官的“大脑”。 那里,防卫必然森严到了极点,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铁棺材。强行闯入,即便能得手,也极易陷入重围,甚至可能一无所获。而“诏狱”,则不同。诏狱,是这架杀戮机器的“胃”,是它消化、吸收养分的地方。无数在朝堂斗争中失败的王侯将相、忠臣良将,都被投入其中。韩渊需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死亡,更是他们脑海中,那些关于派系、关于钱粮、关于军权的,最后的秘密。
所以,诏狱,必然是一个“活”的地方。一个,藏着最多秘密,也最有可能,找到韩渊破绽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齐司裳从赵全那因恐惧而颤抖的供述中,听到了一个让他心神巨震的消息。当初“蓝玉案”爆发,被牵连下狱的一万五千余人中,有一位曾是蓝玉麾下、官至都指挥佥事的老将军,名叫卫峥。此人刚正不阿,在军中素有威望,更关键的是,他曾与石惊天情同手足。据闻,此人并未在第一批处决的名单之中,而是被韩渊亲自下令,打入了诏狱的最深处,日夜拷问,至今,已是生死不知。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齐司裳心中的迷雾。石惊天被构陷为“蓝玉余党”,其罪名的根源,必然与此案有关。若能找到这位卫峥将军,哪怕只是一具尸体,或许,都能从其中,寻到一丝为兄弟洗刷冤屈、并直指韩渊要害的线索。
这,便是他必须去诏狱的理由。不是为了单纯的破坏,而是为了,一次精准的、带着明确目标的,探寻。
计议已定,他便不再有半分犹豫。复仇,需要的是雷霆之势,更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他花了整整三日的时间,如同一只最耐心的蜘蛛,在金陵城的阴影中,静静地观察、结网。他没有去接近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北镇抚司衙门,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了那些,为这架庞大机器输送血液的“毛细血管”之上。
第四日,子夜,金陵西城,一处颇为奢华的宅邸。
锦衣卫千户吴启,此刻正心满意足地躺在自己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床榻之上。他怀中,搂着一个刚刚从秦淮河畔重金买来的绝色歌姬,鼻端,是女子身上那醉人的脂粉香,与上等熏香混合的甜腻气息。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卧虎庄一役,他虽未立下什么大功,却也分得了不少查抄的家产。近来城中那个“魅影”闹得人心惶惶,指挥使大人下令全城戒严,他却乐得清闲。他负责的,是诏狱的后勤采买,一个油水丰厚,又无需打打杀殺的安全差事。在他看来,天大的事情,有韩渊那样的擎天巨柱顶着,自己只需安安稳稳地,享受这乱世中的富贵,便已足够。
他正半梦半醒之间,朦胧中,只觉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意,从床尾处,悄然袭来。他下意识地,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口中,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然而,那股寒意,却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脚底,缓缓地,向上蔓延。
吴启猛地,打了个寒颤,睡意,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睁开双眼,只见在床尾那片昏暗的、被月光遗忘的角落里,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身形挺拔,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已与那片黑暗,融为了一体。他脸上,没有任何遮掩,面容清俊,神色平静,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有些骇人。那不是烛火或月光的反射,那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冰冷的、仿佛能看穿人灵魂深处所有肮脏与龌龊的,光。
吴启的身体,在瞬间,彻底僵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团无形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早已不听使唤,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牢牢捆绑。
魅影!
这两个字,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脏!
“吴千户,”那个身影开口了,声音平淡,温和,仿佛是在与一位老友,叙谈家常,“听说,你上个月,刚用查抄‘撼山门’的银两,在城南,又置办了一处三进的宅子?”
吴启的瞳孔,猛然收缩!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这件事情,他做得极为隐秘,连他最亲近的小妾,都未曾告知。
“你……你……”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那个身影,缓缓地,向他走来。他的脚步很轻,很慢,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但吴启却感觉,那仿佛是死神的脚步,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他的心上。
“听说,你还克扣了诏狱三成的药材用度,将那些救命的伤药,换成了最劣等的草根,转手,便将差价,纳入了自己的私囊。”齐司裳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的男人,语气,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
他每说一句,吴启的心,便向无底的深渊,再沉一分。他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在这双眼睛面前,都如同赤身裸体般,无所遁形。
“大人……大人饶命!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愿将所有家产,悉数……悉数奉上!”吴启终于崩溃了,他涕泪横流,苦苦哀求。
齐司裳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只是伸出一根手指,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他的胸前“膻中穴”上,轻轻一点。
吴启只觉得,一股微弱的、针刺般的奇异感觉,透体而入。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他五脏六腑中同时啃咬、爬行的酸麻之感,轰然爆发!他想惨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想翻滚,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承受着这比死亡更可怕百倍的,活地狱般的折磨。
“我问,你答。”齐司裳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说错一个字,或者,有半句谎言,这种滋味,你便要,再多尝上,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对吴启而言,比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加起来,都要漫长。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他所知道的,关于诏狱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从诏狱三层的内部结构,到每日三次的换防时间;从“奈何栈”的险恶,到镇守此地的罗晋的性格与武功特点;甚至,连那位卫峥老将军,被关押在最深处的“静水堂”,至今已是气息奄奄的秘密,也一并,和盘托出。
当齐司裳得到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之后,他看着眼前这个,早已被冷汗浸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男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
吴启感觉到,那股让他生不如死的酸麻之感,终于,潮水般退去。他如蒙大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我没有说,不杀你。”齐司裳淡淡地说道。
他收回手指,反手一掌,快如闪电,却又轻如浮云,印在了吴启的心口。
吴启的身体,猛地一震。他脸上的狂喜,凝固了。他眼中的神采,迅速地,黯淡下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半分的痛苦。一股醇厚而霸道的混元真气,早已在一瞬间,便震碎了他的心脉。
对于这种蠹虫,齐司裳连让他多承受一秒痛苦的兴趣,都欠奉。
他转身,身形一晃,便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窗外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室的奢华,和一具,尚有余温的,冰冷的尸体。
……
夜,更深了。
雨,似乎也小了一些。
北镇抚司衙门,那座黑铁铸就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狰狞大门,在寻常百姓眼中,是通往地狱的单程路。然而,在齐司裳的眼中,它,不过是一座结构更为复杂一些的,牢笼。
他没有选择从正门闯入。根据吴启的供述,他绕到了诏狱的后方,一处负责倾倒每日秽物与刑后血水的,秘密暗渠。渠口,被一道道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封死,周围,更是布满了只有锦衣卫内部才懂得识别的、淬了剧毒的绊马索与铁蒺藜。
然而,这一切,在齐司裳那双早已洞悉了所有秘密的眼睛里,形同虚设。
他身形如风,脚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蜻蜓点水般,连点数下,便轻易地,避开了所有地面的陷阱。他来到渠口,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那铁栅栏与石壁的焊接处,轻轻一弹。
一股凝练如钢针的混元真气,透指而出,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焊接点最脆弱的部位。只听得“嗡”的一声轻响,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焊点,竟被这股高频振动的真气,从内部,活活震断!
他侧身,钻入暗渠。一股令人作呕的、陈年的腐臭,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扑面而来。他眉头微蹙,却并未停顿,将护体真气运起,形成一道无形的薄膜,将所有的污秽,都隔绝在外。他身形如游鱼,在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渠内,迅速穿行。
片刻之后,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他,已然身处,诏狱的内部。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向地底深处延伸的,青石阶梯。墙壁之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散发出昏黄而无力的光晕,将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拖拽、扭曲,化为张牙舞爪的魔影。空气中,那股属于绝望的味道,愈发浓烈。他能听到,从阶梯的深处,传来一些细微的、被压抑到了极点的声音。有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有水滴从石缝中渗出、滴落在地面的“嘀嗒”声,更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不似人声的**。
齐司裳的心,古井无波。他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他的脚步,依旧是那般,平稳,安静,仿佛不是在踏入一座人间炼狱,而是在,走入自家的,庭院。
他穿过了第一层,那些关押着寻常“要犯”的监区。他看到了,一张张因痛苦与麻木而扭曲的脸,一双双早已失去了所有光亮的、空洞的眼睛。
他穿过了第二层,那些关押着朝廷重臣的“静字号”监区。这里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空气中,也多了一丝,属于权贵们不甘与怨毒的气息。
终于,他来到了,通往第三层的,唯一入口。
那是一扇由整块玄铁铸就的、厚达半尺的巨大闸门。门前,没有守卫。因为,任何能走到这里的人,早已不再需要,寻常的守卫来阻拦。
齐司裳走到闸门前,他知道,这扇门的背后,便是那条,吴启在极度恐惧中,反复提及的,通往地狱的最后一段路。
奈何栈。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轻轻地,按在了那冰冷的、布满了铜钉的,玄铁闸门之上。他没有去推,也没有去找什么机关。他只是,将体内的混-元真气,缓缓地,渡入掌心。
那股醇厚、绵长,却又霸道绝伦的真气,如同一条无声的巨龙,顺着他的手掌,钻入了那扇重逾万斤的闸门之内。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来自金属内部的、不堪重负的**,响起。
那扇由人力,甚至是寻常机关,都根本无法撼动的玄铁闸门,竟在齐司裳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之下,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升起。
门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刺骨的阴风,从那黑暗的深渊之中,呼啸而出,吹得齐司裳的衣袂,猎猎作响。
他没有半分犹豫,一步,踏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眼前,是一道,横跨在无底深淵之上的,狭窄石桥。
桥,宽不过三尺,仅容一人通过。桥面,因常年被深渊下的阴风与水汽侵蚀,早已生出了一层滑腻的青苔,在远处几点微弱磷火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诡异的绿光。桥的两侧,没有任何护栏,只有呼啸的、能将人魂魄都吹散的罡风,与深渊之下,那片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绝对的黑暗。
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
齐司裳的目光,穿透了那呼啸的阴风,望向了桥的对岸。
那里,同样,是一片黑暗。
但在他的感知里,那片黑暗,却并不空洞。
那里,盘踞着,数十股,充满了暴戾与杀伐之气的,强大的气息。
而在这数十股气息的最中央,有一股,格外不同。
那股气息,充满了狂躁,充满了嫉妒,充满了,一种因长久的压抑而扭曲、变形的,疯狂。
罗晋。
齐司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几乎没有任何弧度的,微笑。
他将头上的斗笠,缓缓摘下,随手,扔入了身后的黑暗之中。
他理了理,那身玄色的劲装。
然后,他抬起脚,平静地,踏上了,奈何栈的第一块,石板。
就在他的脚尖,落下的那一刹那。
“叮铃铃铃——!”
一阵极其细微的、却又无比尖锐的铃声,从桥的对岸,骤然响起!
那盘踞在对岸的数十股气息,在瞬间,被彻底惊动!
杀机,轰然,爆发!
奈何栈上,那一声凄厉的警铃,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这潭早已凝固的、名为“绝望”的死水之中,激起了滔天的、死亡的涟漪。
桥的对岸,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数十道凶悍的气息,在瞬间被彻底点燃。火把,“轰”的一声,次第亮起,橙黄色的光芒,撕裂了黑暗,也照亮了一张张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显得过分苍白、却又因嗜血而扭曲狰狞的脸。他们是锦衣卫诏狱最深处的看守,是韩渊手中,最忠实、也最冷酷的屠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了不知多少王公大臣、江湖豪侠的鲜血,他们的心,早已被这地狱里的阴风,吹得比脚下的石头更冷,更硬。
而站在他们最前方的,正是北镇抚司百户,罗晋。
他一身合体的飞鱼服,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森然可怖。他脸上,没有半分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病态的狂喜与兴奋。他死死地盯着桥那端,那个在风中衣袂飘飘、独自一人,却仿佛将整个深渊都踩在脚下的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至极的冷笑。
“齐司裳!”他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尖锐,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激起阵阵回音,“你这反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本官,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他身后,数十名锦衣卫精锐,早已结成了数个三才刀阵,蓄势待发。更有十数名弓弩手,迅速占领了后方的高处,手中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破甲箭,已对准了桥上那个孤独的身影。这奈何栈,宽不过三尺,长达数十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反过来看,一旦踏上,便再无闪转腾挪的余地,乃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死路。
罗晋要的,不仅仅是杀死齐司裳。他要的,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一场最酣畅淋漓的、围剿式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洗刷之前所有的不甘与嫉妒。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那个所谓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在他罗晋的面前,也不过是一只,可以被随意戏耍、然后碾死的,笼中之鸟。
“放箭!”他猛地一挥手,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他并不指望这些寻常的箭矢能伤到齐司裳,他要的,是封死对方所有的退路,是将他,逼上这座为他精心准备的、死亡的舞台。
“咻咻咻——!”
数十支破甲重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如同一片乌黑的死亡蜂群,划破了深渊上空那浑浊的空气,向着齐司裳,暴射而去!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箭雨,齐司裳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呼啸而来的箭矢一眼。他只是,将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微微一催。
一股无形的、肉眼难以察觉的气流,以他的身体为中心,缓缓地,向四周盘旋开去。那并非是坚不可摧的护体气墙,而是一种,更为精妙、更为高深的,对“势”的掌控。他仿佛,在自己周身三尺之内,创造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的气场。那呼啸而来的箭矢,在射入这个“领域”的瞬间,便如同陷入了一片看不见的、粘稠的、充满了无数细小漩涡的流沙之中。箭身上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之势,被这股奇异的气场,层层卸去,消弭于无形。
于是,一幕让对岸所有锦衣卫都为之骇然的景象,发生了。那数十支足以洞穿铁甲的重箭,在即将触及齐司裳身体的刹那,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道,又或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纷纷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毫厘之差的角度,擦着他的衣角,斜斜地飞了过去,“咄咄咄”地,尽数钉在了他身后的石壁之上,竟无一箭,能真正伤到他。
齐司裳没有停顿,他迈步,踏上了那条湿滑的、通往死亡的石桥。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与这深渊的脉搏,达成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结阵!杀!”罗晋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嘶吼着,挥下了手中的佩刀。
最前方的三组、九名锦衣卫精锐,立刻怒吼一声,向着齐司裳,猛扑过来。他们手中,并非寻常的绣春刀,而是专门为了在这种狭窄地势下作战而设计的“勾魂索”与“分水刺”。三条漆黑的铁索,如同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从上、中、下三路,封死了齐司裳所有的前进空间。而另外六名手持分水刺的校尉,则紧随其后,身形如狸猫般,紧贴着地面,只待齐司裳被铁索缠住的瞬间,便要发动致命的一击。
这配合,不可谓不精妙,不可谓不狠毒。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齐司裳。
只见齐司裳的身影,在铁索及体的瞬间,微微一晃,竟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几近透明的残影。他的真身,却已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以一种违反了物理常理的姿态,向左侧,横移了半尺。这半尺的距离,恰好是铁索与深渊之间的,那道唯一的,生机。
三条铁索,顿时落空,重重地,抽打在空处,发出“呼呼”的破空之声。而那三名掷出铁索的锦衣卫,因用力过猛,门户大开。
齐司裳没有出剑,他甚至,没有去看他们一眼。他只是,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刹那,衣袖,轻轻一拂。
那看似轻柔的动作,却蕴含着一股螺旋透骨的阴劲,悄无声息地,印在了那三人的手腕“阳溪穴”之上。
三人只觉手腕一麻,一股奇异的震劲,顺着铁索,反噬而回。他们闷哼一声,手中的铁索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身体,竟像是被那股反震之力,轻轻地,向外一推。
“啊——!”
三声充满了惊骇与绝望的惨叫,划破了死寂。那三名锦衣卫精锐,竟身不由己地,向着桥外,那无底的深渊,直直地,坠落下去,转瞬,便被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所吞噬。
而紧随其后的六名分水刺高手,见状大骇,正欲变招,齐司裳的身影,却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们中间。
他没有用任何复杂的招式,只是伸出脚,在那湿滑的、长满了青苔的桥面上,看似随意地,连点六下。
他的每一次点出,都精准无比地,踢在对方的脚踝关节之上。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股极其刁钻的暗劲,恰好,破坏了他们下盘的平衡。
“噗通!噗通!”
一连串的落水声响起。那六名在锦衣卫中足以被称为“高手”的刺客,竟如同六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立足不稳,一个接一个地,滑倒,翻滚,最终,也步了他们同伴的后尘,成为了深渊之中,新的祭品。
整个过程,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
齐司裳,甚至连衣角,都未曾沾上半分的血迹。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九具尸骨未寒的同僚,用生命铺就的道路,继续,向前。
这,已不是战斗。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优雅而又残酷的,屠杀。
桥的对岸,罗晋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他看着自己最精锐的手下,竟以如此一种,近乎于荒诞、可笑的方式,被轻易地抹杀,一股因极致的羞辱与嫉妒而生的疯狂,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知道,寻常的战阵,对眼前这个男人,已毫无意义。
他更知道,自己今日,若不能将此人斩于刀下,那么,他罗晋这个名字,将永远成为苏未然,乃至整个锦衣卫内部,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都给老子退下!”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一把推开身边试图劝阻的副手,猛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血红色的瓷瓶,将瓶中的丹药,一口,吞了下去!
“镇抚使大人!不可!那是‘疯魔丹’!会折损心脉的!”那副手见状,大惊失色。
然而,已经太晚了。
只见罗晋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起来。他身上的肌肉,虬结贲张,将那身合体的飞鱼服,都撑得“噼啪”作响。他的皮肤,泛起一层不正常的、诡异的潮红,双眼之中,布满了血丝,仿佛有两团疯狂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一股狂暴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内力,从他体内,轰然爆发!
“疯魔丹”,乃是锦衣卫秘传的一种禁药。它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将服用者的功力,强行提升三倍。但代价,却是事后经脉寸断,武功全废,甚至,会因心力衰竭而暴毙。
罗晋,竟是选择了,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来换取,这片刻的,与齐司裳一战之力!
“齐司裳!!”他嘶吼着,声音,已不似人声,充满了金属的摩擦质感,“我不管你是什么狗屁的天下第一!今日,我便要用你的血,来洗刷我的耻辱!!”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一颗出膛的炮弹,向着齐司裳,猛冲而来!他手中的绣春刀,在暴涨的内力灌注之下,竟发出“嗡嗡”的悲鸣,刀身之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色的光晕!
锦衣卫秘传刀法——《缚龙刀法》!
这一刀,他没有用任何精妙的变化,只是将毕生的功力,与“疯魔丹”的药力,尽数,凝聚于刀锋之上,化作一道开山裂石般的、惨烈的血色长虹,当头,向着齐司裳,狂斩而下!
面对这石破天惊、足以将一头巨象都劈成两半的狂暴一击,齐司裳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那不再是蔑视,而是一种,带着淡淡悲悯的,平静。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嫉妒与疯狂彻底吞噬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权力的漩涡中,迷失了自己,最终化为飞蛾,扑向那名为“不甘”的火焰的,可悲的灵魂。
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握住了腰间,「洗心」剑的剑柄。
“锵——!”
一声轻越的、宛如龙吟九天的剑鸣,在这座死寂的、充满了绝望与哀嚎的地狱之中,骤然响起!那剑鸣声,清越,空灵,竟带着一股,涤荡人心、净化一切邪魔的,浩然正气!
一道清冷如秋水的剑光,在空中,一闪而过。
快。
快得,超越了思想。
快得,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剑之下,为之凝固。
齐司裳没有去格挡,更没有去硬碰。他的剑,仿佛一条拥有自己生命的、在水中遨游的灵鱼,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宛如羚羊挂角般的玄妙轨迹,在罗晋那狂暴的刀势之中,轻轻一绕。
他的剑尖,没有去碰触那坚硬的刀锋,而是,如同一根最精准的绣花针,点在了刀身之上,一个最不起眼的、力道转换的,节点之上。
“叮!”
一声轻微得,几乎微不可闻的脆响。
罗晋只觉得,自己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石破天惊的一刀,仿佛突然,刺入了一团棉花,又像陷入了一片泥沼。那股狂暴无匹的巨力,竟在瞬间,被一股奇异的、螺旋缠绕的阴柔之力,卸去了十之八九!
这,正是《混元一炁功》中,“以柔克刚”的至高法门!
一击落空,门户大开!
罗晋的心中,警兆狂升,已知不妙。他想变招,想后退,然而,他那因服用禁药而变得狂暴的内力,却早已,不受他的控制!
而就在此时,齐司裳的剑势,却在瞬间,由阴,转阳!
那股螺旋卸力,刹那间,化为一股狂暴无匹的震劲,顺着刀身,反噬而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与骨骼同时碎裂的声响。
罗晋手中的那柄精钢绣春刀,竟从齐司裳剑尖点中的那个节点开始,寸寸碎裂,化作无数纷飞的铁片!而他握刀的整条右臂,从手腕到肩膀,所有的骨骼,也在这股霸道绝伦的反震之力下,被彻底,震成了齑粉!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罗晋的口中,爆发出来!
他那条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如同,一条被抽去了骨头的面条。
而齐司裳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他身前。
他的剑,已然归鞘。
他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那根修长的、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的食指,轻轻地,点在了罗晋的眉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血花四溅的惨状。
罗晋的身体,猛地,僵在了原地。他眼中那疯狂的、燃烧的火焰,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与不解。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下一刻,他体内那因禁药而狂暴的内力,被齐司裳这一点所蕴含的、至纯至正的混元真气一引,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经脉之中,疯狂冲撞,肆虐。
他的七窍之中,缓缓地,流出了,暗红色的,血。
他那庞大的、因药物而鼓胀的身躯,如同一座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沙雕,缓缓地,软软地,跪倒在地,最终,悄无声息地,倒在了齐司裳的脚下。
至死,他的眼中,都充满了,浓浓的,不甘。
齐司裳低头,看着脚下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眼神,古井无波。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和这深渊下的阴风,能够听见。
“地狱的门,是为你这样,被嫉妒与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开的。”
他说罢,不再看罗晋一眼,转身,向着奈何栈的尽头,那扇通往诏狱最深处的,石门,走去。
他身後,是滿地的狼藉,和數十名,早已被嚇破了膽,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錦衣衛。
再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
静水堂。
当齐司裳推开那扇厚重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石门时,一股比奈何栈的阴风,更要阴冷十倍的、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冻结的寒气,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近乎于一个小型广场的地下石窟。高不见顶的穹顶之上,垂下无数狰狞的、如同恶鬼獠牙般的钟乳石,幽幽的、惨绿色的磷光,在石窟的四壁之上,如鬼火般,明灭不定。
石窟的正中央,是一座由整块巨大的、不知名的白色寒玉雕琢而成的,刑床。那寒玉,终年不化,散发着丝丝的寒气,寻常人只需触碰一下,便会感到刺骨的冰寒。而此刻,在那张冰冷的刑床之上,竟捆绑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齐司裳的瞳孔,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心,那颗在手刃了数十名锦衣卫精锐,在击杀了罗晋之后,都未曾有过半分波澜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震惊、暴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的情感,轰然,席卷了他的整个神魂!
刑床之上,苏未然,赤身裸体地,被四条黑色的、不知用何种兽皮制成的坚韧皮带,以一个“大”字形,死死地捆绑在石床四角的玄铁柱之上。
她那身曾包裹着她骄傲与冰冷的飞鱼服,早已不见踪影。她那如雪般光洁细腻的肌肤,此刻,却布满了青紫色的、触目惊心的勒痕与鞭痕。她的手腕与脚踝,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她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玉床之上,有几缕,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一张透明的纸。嘴角,尚残留着一丝暗红。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令人心碎的阴影。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她就像一朵,被人从枝头,狠狠地,采摘下来,又肆意地,蹂躏,丢弃在泥淖之中的,最娇艳的,白莲。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凄婉与,破碎。
齐司裳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停滞。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刑床旁。
他看着,眼前这具,凄美而又破碎的,胴体。
他看到了,她小腹丹田之处,那个淡淡的、青紫色的掌印。他能感觉到,那掌印之中,残留着一股,与凌绝的《玄阴指》截然不同,却同样阴毒、霸道的内劲。那股内劲,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死死地,锁住了她所有的经脉,废掉了她一身的功力。
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脖颈之上,那几处,因羞愤与挣扎而自己抓出的,深深的,血痕。
他更看到了,在她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机的脸上,即便是,在昏迷之中,那双眉,依旧,死死地,锁着。那里面,蕴含的,是何等巨大的,不甘,痛苦,与,绝望。
齐司裳的心中,那片早已冰封的湖面,终于,彻底,碎裂了。
他深刻地,理解了,韩渊的残忍。那不是一种,为了权力,为了目的,而施行的,必要的恶。那是一种,纯粹的,以摧毁,以折磨,以掌控他人的一切为乐的,魔鬼的,恶。
他,不仅仅是要废掉苏未然的武功。
他,是要,从精神上,从灵魂上,将这个,他亲手打造的,最完美的作品,彻底地,碾碎,摧毁,让她,永世,都活在,他所赐予的,屈辱与,绝望之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狂怒,从齐司裳的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
这股怒火,没有让他咆哮,没有让他嘶吼。
它只是,让齐司裳的眼神,变得,比这静水堂的寒玉,更冷,比这深渊下的黑暗,更,深沉。
他缓缓地,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的外袍,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醒一个,熟睡的婴儿般,轻轻地,盖在了苏未然那早已冰冷的、微微颤抖的,身体之上,遮住了那片,令人心碎的,雪白。
而后,他伸出手,握住了腰间的,「洗心」剑。
他的手,很稳。
他的杀意,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要,斩断,束缚着她的,所有锁链。
他要,将那个,施加了这一切罪恶的,魔鬼,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根束缚着苏未然脖颈的、最关键的,特制皮带锁扣的,那一刹那。
“呜——呜——呜————!!!”
一阵,比之前警铃,更要尖锐十倍,更要凄厉百倍的,警报之声,毫无征兆地,从整个诏狱的四面八方,同时,响彻云霄!
那声音,仿佛,是无数冤魂,在同时,发出的,最后的,不甘的,咆哮!
齐司裳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
他知道,韩渊,来了。
他为自己,布下的,那张,真正的,天罗地网,终于,收紧了。
那警报之声,并非凡俗的钟鸣或锣响,而是一种由数十面深埋于诏狱地底的巨型“地龙鼓”所发出的共鸣。鼓声通过精心设计的石质甬道传导,沉闷而悠远,仿佛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每个人脚下的大地深处,那无边炼狱的咽喉里,所发出的、绝望的咆哮。这声音能穿透金石,更能直抵人心,瞬间便将诏狱内所有锦衣卫校尉骨子里那股最原始的嗜血与杀戮欲望,彻底点燃。
静水堂内,齐司裳的心,反而在那警报响起的瞬间,沉淀到了前所未有的静。他不再去想韩渊的阴谋,也不再去思索复仇的计划,他所有的心神,都凝聚成了一个最单纯,也最坚定的念头——带她走。
他不再有半分迟疑,手起,剑落。他并未拔出那锋利的「洗心」剑刃,而是以剑鞘为器,用一股举重若轻的巧劲,在那四根束缚着苏未然四肢的黑色皮带锁扣之上接连点下。只听得“咔嚓”四声脆响,那由百炼精钢打造、足以困住一流高手的特制锁扣,竟如同脆弱的朽木般,应声碎裂。
他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玄色的外袍,将苏未然那具因酷刑与药力而微微颤抖的、冰冷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绝美脸庞。他一把将她横抱入怀,入手处那份惊人的轻盈与冰冷,让他心中那股早已沸腾的杀意,又添上了一层冰冷的霜。
“我们走。”他低声说道,仿佛是在对怀中那早已不省人事的少女,许下一个庄严的承诺。
他抱着苏未然,转身向来时的路大步走去。他的每一步都沉稳如山,仿佛怀中所抱的,并非一个柔弱的女子,而是整个需要他去守护的道义。
当他踏出静水堂的石门,重新回到那条通往奈何栈的幽暗石道之上时,眼前已是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数百名锦衣卫精锐,手持明晃晃的绣春刀,如同一股黑色的死亡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他所有的去路都堵得水泄不通。他们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只剩下被警报声激发的野兽般的疯狂与贪婪。他们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便是那个传说中的“魅影”,只要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便足以换来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杀!”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响彻整个地底空间。
齐司裳抱着苏未然,脚步没有半分停顿。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的敌人,只是将体内的《混元一炁功》催发到了极致。一股无形的、磅礴的护体真气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轰然张开,但这真气并非坚不可摧的壁垒,而是一个高速旋转的、充满了奇异吸附与排斥之力的巨大气旋。冲在最前方的十数名校尉,手中的绣春刀在即将触及齐司裳身体的刹那,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螺旋之力从对方的护体气场之上传来,他们手中的刀竟不受控制地改变了方向,以一种更加刁钻、更加狠辣的角度,狠狠地砍向了自己身旁的同伴!
“噗嗤!”血光迸现,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本该落在齐司裳身上的刀,竟在他们自己人之间造成了一场血腥的自相残杀!而那些从远处射来的淬毒暗器与弩箭,在射入那气旋范围的瞬间,便如同被卷入了一座无形的巨大磨盘之中,纷纷被那股高速旋转的真气改变方向、搅乱力道,最终化作一蓬蓬无力的铁雨,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更有甚者,竟被那股气旋以更加迅疾的速度反弹而回,将其主人当场射杀!
齐司裳的身影,就在这片由刀光、血雨与哀嚎构成的炼狱之中从容不迫地穿行而过。他如同一尊在惊涛骇浪之中闲庭信步的远古战神,怀中的苏未然被他用真气护得滴水不漏,连一丝风都吹不到她的脸上。他走的,是一条由敌人的尸体与鲜血铺就的生路。这,便是天下第一高手的绝对实力。这,便是当“道”之境界,降临于凡俗战场之上时,那无可匹敌的碾压!
眼看那通往诏狱上层的出口已遥遥在望,然而就在此时,两股强大的、截然不同的气息,如同两座不可逾越的山岳,一左一右,死死地锁定了他的前路。出口处那扇厚重的玄铁闸门之前,两个人影静静地站立着。左边的正是韩渊,他一身黑色蟒袍,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欣赏着自己杰作的微笑,周身散发着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绝伦的《缚龙功》气息,仿佛一张无形的、由内力构成的巨网早已将这片空间彻底笼罩。
而在他的右侧,则站着一个齐司裳从未见过的男人。那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壮汉,年约四旬,面容冷峻如铁,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他的左眉一直贯穿到右嘴角,将他整张脸都分割成了两半,显得格外凶悍。他没有穿锦衣卫的飞鱼服,只穿着一身最便于行动的黑色皮甲,皮甲之下是如钢铁浇筑般虬结贲张的肌肉。他没有佩戴任何刀剑,只是将一双比常人大出近乎一倍、布满了厚茧与旧伤的铁掌随意地垂在身侧。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头蛰伏的、来自洪荒的凶兽,散发着一股纯粹的、原始的、充满了战场血腥味的暴力气息。
此人,正是韩渊麾下最神秘也最可怕的近身搏杀高手,查猛。他原是军中一名以悍勇与残忍著称的悍将,因在战场上酷爱以一种名为“大摔碑手”的、专为碎骨断筋而创的擒拿格杀之术虐杀战俘,而被军法处置,革职查办。后被韩渊看中其无人能敌的近身搏杀能力,秘密招揽,成为了他手中一柄专门用来对付江湖顶尖高手的最后的杀手锏。
韩渊的阴毒,查猛的刚猛。一者如潜伏在深渊之中的毒蛇,专攻你的内元气劲;一者如横行于沙场之上的猛虎,专碎你的血肉筋骨。这,才是韩渊为齐司裳精心准备的真正的绝杀之阵!
“齐司裳,”韩渊开口了,声音温和磁性,仿佛是在欣赏一幕他早已期待已久的好戏,“本官说过,诏狱是地狱,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他看了一眼齐司裳怀中的苏未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更何况,你还带走了本官最心爱的一件收藏品。”
齐司裳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气息已将他死死锁定的绝顶高手,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凝重。他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一场真正的死战。
“查猛,”韩渊对着身旁的壮汉淡淡地说道,“此人,便交给你了。记住,本官要的是活的。本官要亲手将他,也变成静水堂里一件永恒的艺术品。”
“是。”查猛那如同破锣般的声音第一次响起。他扭了扭脖子,发出一阵“嘎嘣嘎嘣”的令人牙酸的骨骼爆响,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死鱼般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齐司裳。下一刻,他动了!他的动作与他那魁梧的身形截然相反,竟快得如同一头扑食的猎豹!他双足在地面猛地一踏,坚硬的青石地面竟被他踏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他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直线,向着齐司裳狂冲而来!他没有用任何掌法或拳法,他的双手五指张开,如同一对巨大的、无坚不摧的铁钳,一上一下,分别抓向齐司裳的咽喉与他抱着苏未然的手臂!这,便是“大摔碑手”的精髓——不求招式精妙,只求一击必中,近身缠斗,碎骨断筋!
面对这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狂暴压力,齐司裳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抱着苏未然,无法闪避,只能选择硬撼!他深吸一口气,左脚向后微微一撤,右脚向前猛地一踏,一个标准的军中马步稳稳扎下!他体内的混元真气在瞬间由守转攻!他没有出掌也没有出拳,他只是将那股至阳至刚的真气尽数贯注于自己的右肩之上!而后,他抱着苏未然,猛地一个旋身,以一种近乎于野蛮的军中“铁山靠”的姿态,狠狠地撞向了那狂冲而来的查猛!
“轰——!!!”一声沉闷得足以让整个诏狱都为之震颤的巨响!纯粹的力量的碰撞!两具身躯在那狭窄的通道之内轰然相遇!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周围的墙壁竟被这股磅礴的冲击力震出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痕,碎石簌簌而下!查猛那魁梧得如同一座小山般的身躯猛地一震!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之色!他感觉到自己那足以将一头奔牛都生生撞死的冲击力,在接触到对方肩膀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座真正的、不可撼动的山岳!一股更为雄浑、更为霸道、更为纯粹的力量,从对方的体内反震而回!他闷哼一声,那双铁钳般的大手再也无法保持抓取的姿态,竟身不由己地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石地上留下一个半寸多深的龟裂脚印,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而齐司裳,抱着苏未然,竟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便已重新站稳。高下,立判!
然而,就在齐司裳与查猛进行这石破天惊的正面硬撼的那一刹那,一道阴柔、粘稠却又致命无比的掌风,毫无征兆地从一个最刁钻、最不可思议的角度,悄无声息地印向了齐司裳的后心!是韩渊!他终于出手了!他一直在等,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齐司裳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为了抵御查猛的正面冲击而不得不露出破绽的这一瞬间!这一掌,他蓄势已久,将《缚龙功》的内劲催谷到了此生的巅峰。那掌风无声无形,却又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由剧毒蛛丝编织而成的巨网,要将齐司裳的经脉彻底锁死!
齐司裳的心中警兆狂升!他感觉到背后那股足以致命的阴毒寒意。然而,他怀中抱着苏未然,身前是虎视眈眈的查猛,身后是韩渊的致命偷袭!他已然陷入了一个必死无疑的绝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齐司裳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没有选择回身格挡!他竟是做出了一个让韩渊和查猛都为之错愕的选择!他猛地将怀中的苏未然向上一抛!而后,他双足在地面猛地一点,整个人如同一条贴地飞行的怒龙,竟是主动向着那刚刚稳住身形的查猛反冲而去!他的速度快到了极致!「洗心」剑,不知何时已然在手!
“嗡——!”一声清越的剑鸣,响彻整个地底!一道璀璨的、充满了煌煌正气的金色剑罡,从剑尖喷薄而出,如同一道在黑暗中划过的审判的闪电!这一剑,他舍弃了所有防守,将自己全部的精气神都灌注其中!这一剑,是他的搏命一击!
查猛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没想到齐司裳在如此绝境之下,竟还敢主动攻击!他想退,想避,然而那道金色的剑罡早已锁死了他所有的气机!他只能怒吼一声,将双臂交叉于胸前,运起全身的横练功法,硬撼!
“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与筋骨被同时撕裂的声响。查猛那双足以抵御刀剑的铁臂,在那道霸道绝伦的金色剑罡之下,竟如同脆弱的朽木,被轻易地从中斩断!鲜血狂喷!
而就在齐司裳发出这致命一击的同一时间!韩渊那阴毒的、志在必得的一掌,也重重地印在了他那毫无防备的后心之上!
“噗——!”齐司裳只觉得一股阴柔、粘稠却又霸道无比的内劲,摧枯拉朽般冲入了他的体内!那股内劲如同一条条无形的锁链,疯狂地缠绕、锁紧,要将他那奔腾不息的混元真气彻底禁锢!他再也抑制不住,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反而露出了一丝得计的冷笑!他竟是借着韩渊这一掌的磅礴推力,抱着那从空中缓缓落下的苏未然,身形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向着那早已被他用剑罡劈开了一条生路的出口狂飙而去!
一掌,换一生天!
韩渊彻底惊呆了。他看着自己那足以将一名一流高手当场废掉的《缚龙功》掌力,竟只是让对方受了些许内伤,反而成了帮助他逃出生天的推力!他看着那倒在血泊之中不知死活的查猛,看着那个抱着苏未然即将消失在出口的身影,一股前所未有的、被戏耍的狂怒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想走?!没那么容易!!”他嘶吼着,身形如电,向着齐司裳的背影疯狂追去!然而,已经太迟了。齐司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那片通往外界的光亮之中,只留下他那充满了无尽愤怒与不甘的咆哮,在这座阴森的地底炼狱之中,久久回荡……
当第一缕带着雨后清新气息的晨光,透过一扇破旧的、糊着高丽纸的窗棂,照进这间充满了灰尘与霉味的废弃寺庙禅房时,齐司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吐出一口带着丝丝黑气的浊气,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深邃。韩渊那一掌确实阴毒无比,那股《缚龙功》的内劲在他体内如跗骨之蛆,不断地试图锁住他经脉的运转。换做任何一个其他的武林高手,此刻恐怕早已内力尽失,沦为废人。但齐司裳修习的是《混元一炁功》,道家无上心法,其核心便在于与天地同息,生生不息。他花了一夜的时间,用那源源不绝的、至阳至刚的混元真气,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洗涤,终于将那股阴毒的内劲从体内彻底逼出。虽然元气因此也损耗了不少,但已无大碍。
他缓缓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角。那里,一张由几块木板临时搭成的床铺之上,苏未然依旧静静地躺着。她身上的湿衣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干净的、属于丐帮弟子的粗布衣衫,那是丐帮金陵分舵的舵主“九指龙”乔横派人送来的。
齐司裳看着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眉头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苏未然的伤,比他想象的还要重。她不仅仅是被韩渊废去了武功,更重要的是,她体内还残留着一种极其阴毒的药物。那药物并非直接致命的毒药,却能将人的五感放大百倍千倍。这种长期的、极致的感官折磨,早已让她心神俱溃,意志濒临崩溃。若非她心中那股复仇的执念强行支撑着,恐怕她早已香消玉殒。齐司裳知道,若要救她,不仅仅要为她修复那破碎的丹田与经脉,更重要的是要安抚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不再犹豫,盘膝在床边坐下。他伸出双手,动作轻柔地将苏未然扶起,让她背对着自己,靠在他的胸前。他将自己的双掌轻轻地贴在她后心“神道穴”与小腹“气海穴”之上。他闭上双眼,心神再次沉入那片混元无极的境界之中。一股金色的、温暖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混元真气,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缓缓流淌的溪流,顺着他的掌心,缓缓地渡入了苏未然那早已冰冷的、死寂的经脉之中。
这股真气没有立刻去冲击那些盘踞在她体内的药力残渣,也没有去强行修复她那破碎的丹田。它只是如同一位最温柔的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慰着她那每一根因过度的刺激而绷得紧紧的脆弱的神经。它在为她驱散那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在告诉她那颗早已绝望的心:别怕,有我在。渐渐地,苏未然那原本因噩梦而紧锁的眉头开始缓缓地舒展开来,她那急促而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竟奇异地泛起了一丝健康的红晕。
齐司裳感觉到她那颗冰封的心终于向他敞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他知道,时机到了。他加大了真气的输出。那股金色的暖流瞬间化作了奔腾的江河!它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却又不带半分伤害的姿态,在她那复杂的、如同蛛网般的经脉之中奔腾流淌!那些残留的“散功散”的药力,在这股至阳至刚的真气冲刷之下,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迅速地消融、瓦解,最终化作一缕缕黑色的雾气,从苏未然的七窍与全身的毛孔之中缓缓地排出。而后,那股金色的真气开始进行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步——修复。它如同亿万个最灵巧的工匠,耐心地将那些断裂的、破碎的经脉一根根重新连接、缝合;它如同一场最滋润的春雨,缓缓地浇灌着那片早已干涸、龟裂的丹田气海,让那片死寂的土地之上,重新生出一点嫩绿的生机。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与功力的过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光由微曦到大亮,再到日上三竿。齐司裳的额角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的脸色也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然而,他那贴在苏未然背上的双手却依旧稳如磐石。
终于,当最后一缕黑色的雾气从苏未然的口中被缓缓吐出时,齐司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缓缓地收回双掌。充满生机的混元之气,不仅修补了苏未然的丹田气海,甚至强化了她的经脉,经此一场内力的滋润,苏未然隐隐觉得自己的功力竟有了突破瓶颈的迹象。
齐司裳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站起身,准备去外面打些清水。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一只冰冷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度的小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齐司裳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回过头,只见床榻之上,苏未然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与死寂,也没有了复仇的疯狂与决绝,那里面只有一片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般清澈的迷茫,还有在那迷茫的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感激、依赖、困惑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光。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耗力过度而略显苍白的清俊的脸,看着他嘴角那丝因关心则乱而未来得及擦去的淡淡的血痕。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自她醒来之后第一句嘶哑的、不成调的话:“为……什么?”
齐司裳看着她那双茫然而又脆弱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自己疲惫的脸。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温和声音,轻声回答:“因为我不愿再看到,任何人的眼中,出现兄长临死前那样的绝望。”
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指的是石惊天。然而这句无心之言,却如同一道暖流,瞬间涌入了苏未然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自己而身受内伤、耗尽功力的男人,这个在她最绝望的深渊中,唯一向她伸出手,给予她温暖的男人。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那双早已忘记了如何流泪的眼睛里,竟缓缓地凝聚起了一层晶莹的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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