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厅堂的灯影下，康振邦那句“滚回去穿出个兵样”的怒吼余威尚在。康欣胸膛里憋着团滚烫的气，却深知此刻是得寸进尺的关头。他迎着祖父山岳般的目光，再次开口，声音沉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
“爷爷，爸，”他刻意避开虚空的蓝图，指向最切实的痛点，“双水村的根子烂在水上！没有水浇地，种下的是盼，长出的是秕！他们东拉河边上那点好地，也抽穗无力。打井，是吊命的喉口！是唯一的活路！” 他目光灼灼扫过父祖，“可眼下，国家处处要钱要钢。为一个穷山沟调设备？不可能！没人会批！也没机器匀！”
康振邦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带着洞察世事的锐利：“看明白了？知道难了？想打井？天方夜谭！那是大工程！靠锄头铁锹挖？挖到猴年马月能见水？！”他像是在呵斥，更像在砸碎康欣天真的幻想泡沫。
“锄头不行！”康欣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压下，爆出惊雷：“咱们自己做！”
厅堂内瞬间死寂！连窗外的蝉鸣都像被掐断了脖子。康卫国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锐利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愕然。自己做？打井机？！
康振邦布满皱纹的眼皮猛地掀开，浑浊的瞳仁里骤然射出刀子般的光！“做？！”那声音不高，却如同滚雷贴着地面碾过，“拿什么做？！你以为这是你京城的铁环弹弓？！”
“不是弹弓！”康欣毫无惧色，迎上那能刺透人心的目光，语速飞快，“部队里我拆过大卡车引擎！看过农用柴油机！它们的劲儿比牛力气大百倍！缺的是合适的钻头和怎么把那股子狠劲儿怼进土里啃石头的转向齿轮组和支架！核心是一套能把劲拧成一股、钻透地壳的组合！”
他用力一挥手臂，仿佛要将构想凭空抓出：“不需要一步登天！给我些懂钢铁玩意儿的大学生（下放技术骨干）！给我焊机！给我砂轮切割机！再找个真正懂地质钻头材料的老技师！ 哪怕前期只能搞出个土法钻孔架子！只要能把那百十米深的硬石头啃个窟窿出来！再配上活塞泵水，水就上来了！”
康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狂热，每一个字都砸在祖孙三代紧绷的神经上：“柴油机，我来想办法从报废设备里淘换核心拆件！（部队渠道或废品站）支架、齿轮、钻杆的粗胚钢件……原西县附近的修配厂、部队废品库总有能淘换的废料！（强调就地取材）焊机！切割机！那是借力的根！有了它们，那些下放的手艺人才能把东西攒出来！就像战场上拆了敌炮零件装我们的大炮！拼也能拼出个啃石头的玩意儿！”
康振邦的身体如同凝固的雕塑，只有那扣紧藤椅扶手的枯槁手背，青筋根根暴起！他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一切战争与建设虚妄的眼睛，此刻却死死锁在康欣身上！拆？拼？淘换？ 这小子描绘的，不是蓝图，是战术！是一种他熟悉的、在资源匮乏绝境中求活的战斗方式——用废物造利器！和当年边区造兵工厂土法上马一个路子！
“多久？！”老人猛然开口，声音嘶哑如同风锯，“你给老子个数！”
康欣心脏狂跳！“七月开始动手！最迟到明年（77年）1月过年！成不成，就这半年！出不来活，我认输！回来跪祠堂！认祖宗教诲！今后绝口不提！” 他把时限卡死在家族可以容忍的风险期内，姿态放到最低，“只求您保这半年太平！别让乱七八糟的规矩和搅局的人，耽误了下面的手艺人和老乡！过了这个时限，老天爷都不给机会了！”
康振邦的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胆大包天的孙子！半年！砸进可能的人情（借调技师）、动用可能的保密资源（调用装备）、顶着难以预估的干扰（地方派系），去搏一个黄土沟里出水的渺茫希望？这是一场豪赌！赌康家的名声、资源，赌这浪子回头后的第一把硬火！
他猛地转头，那目光如同两道带着血腥气的探照灯，狠狠刺向儿子康卫国！没有询问，是命令式的通牒！
康卫国迎着父亲的目光，放在桌面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脑内如同精密的算盘在高速运转：成本？可控！ (旧焊机切割机非管控设备，可操作)；风险？封顶！(半年期限可控；借用下放技术人员打“技术实践”擦边球，有父亲旗号可一定程度庇护)；回报？深远！ (若成功是实打实的政治+民生双重功绩；失败亦可算“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教改试验；更可能彻底磨砺儿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时，只化为一个沉稳、清晰、带着决策权的字眼：“可！”
康振邦得到了儿子的答案，他那枯槁而沉重的身体终于微微放松，重新靠回藤椅深处。闭上眼，仿佛疲惫不堪，半晌，才从那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句话，字字却如铁钉入木：
“好！康卫国！给你三天！焊机、砂轮切割机，找供销口调两台八成新‘淘汰货’，运去黄原地区守备部队修械所！挂技术革新试验的名头！”
“下放专家？ 农科所那头有两个快折腾死的右派（水利机械），名字记在老子本子上！找个由头，借调到……（沉吟片刻） 原西县五七干校！挂个修理农机具的‘技术顾问’帽子！ 修理工！修井泵！名正言顺！敢刁难？”他眼睛猛睁，寒光一闪而过：“老子亲自给省***老徐（昔日警卫员）打电话！让他‘照顾学习’！”
他目光最后狠狠凿向康欣，带着一种如同交托阵地的郑重：“钻！半年！就半年！77年1月！老子要看见双水村东拉河边竖起来的井架子！看见水！或者……看见你滚回来给老子跪着认栽！”
“爷爷放心！”康欣猛地挺直，一个标准军礼，声音斩钉截铁：“半年！成或败！我康欣绝不含糊！败了认打认罚！”
约定已立，生死状下！
京城夏夜的风吹过窗帘。厅堂内，康家三代沉默如渊。一盏白炽灯光下，一项砸入资源、时间、乃至家族声望的庞大赌局已悄然落子。目标——用半年的时间，在黄土高原腹地，用“拆”、“淘”、“拼”的战场手段，打一口救命的井！而康欣付出的终极筹码，是他可能的未来（家族铺路）和这身军装赋予的全部行动空间！他必须成功！只有水井喷涌，才能换来田润叶和孙少安在苦难土壤里萌生幸福的微小契机！时间的齿轮，已带着黄土的气息，轰然碾向1977！每一个日夜都在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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