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槐树叶,在京城宽阔而少车的柏油路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林卫国裹紧了身上略显宽大的旧外套——这是警卫员小王的衣服,他自己的身体还很单薄。脚步放得很慢,带着久病初愈的谨慎,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侧红砖或灰墙的建筑。标语的大字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这是这个年代京城最深刻的底色。
经过一个路口时,一阵略显嘈杂的说话声和自行车的铃铛声传来。林卫国顺着声音瞥去。
树荫下聚着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为首的少年骑坐在一辆锃亮的二八大杠车座上,长腿支着地,身形挺拔,嘴角习惯性地叼着一根未燃的烟卷,眉宇间的野性和不羁几乎要溢出来。他身旁站着一个敦实些的青年,穿着洗旧的军裤和半新海魂衫,气质沉稳。被他们隐隐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米白色列宁装、身姿窈窕的少女。她肤色白皙,眉眼清冷,像一幅水墨画,与周围那群意气风发的顽主少年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对比。
林卫国认出了他们。
在零碎的原主记忆里,那个叼烟骑车的叫钟跃民,天生带着一股子招摇过市、睥睨一切的劲儿,是大院里有名的“拔份儿”角色。
他旁边那个沉稳的,是张海洋,讲义气,说话比钟跃民更有分寸,但也绝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被他们隐隐“堵”在路边的少女,就是周晓白。原主记忆中翻涌起一种强烈的、混杂着无力和嫉妒的情绪碎片——这个周晓白,正是之前那场导致他濒死的“茬架”***。
此刻,钟跃民似乎正在和周晓白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声音拔高了点:
“怎么着,晓白?老躲着我们可没意思啊。海洋今儿过生日,咱们几个老战友聚聚还不给面子?”
“是啊晓白,” 旁边一个跟班也笑嘻嘻地帮腔,“跃民哥听说你回城了,特意在这儿等呢……”
周晓白蹙着眉头,语气冰冷又带着明显的疏离:
“说了有事。过生日你们自己聚就好。” 她的目光掠过钟跃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就在这时,他们的目光也落到了走近的林卫国身上。
张海洋最先看到,眼神里掠过强烈的讶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似乎想打个招呼,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原主林卫国和他们也算是一类人,虽不同圈却也打过交道,只不过前者的“拔份儿”方式更下作也更令人不齿。
钟跃民侧过头,视线钉在林卫国苍白的脸上和那身明显不合体、透着病号气息的旧外套上。他嘴角那玩世不恭的弧度僵了一下,随即挑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哟?这不是卫国吗?听张姨说你能下地了?怎么样,脑袋上的口子合上了?” 他的语调谈不上关心,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看着一件损毁后又勉强复原的旧物。
另一个跟班也咋呼起来:“嚯!卫国哥!你可算爬起来了!上次那帮孙子下手忒黑!找到是谁干的了吗?”
这话引来了钟跃民一个不轻不重的白眼。他清楚上次的祸端是自己挑起来的,林卫国这脑壳也是替他们这圈子挨的闷棍(尽管他本人非常看不起林卫国自己往上凑的蠢劲儿)。
周晓白清冷的眸光也扫过林卫国,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记忆里那个张扬跋扈却又外强中干的形象已经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眼神有些空洞、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陌生疏离感的少年。她没说话,只是将脸微微别开了一些,似乎不愿意多看。
张海洋在钟跃民话音落下后,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许多,带着一种沉稳的关切:“卫国,你……能认出我吗?听家里说,你……记不太清事了?”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目光审视着林卫国的反应。
林卫国停下脚步,离他们几步远。面对这明显带着不同意味的目光包围(审视、戏谑、好奇、以及周晓白那种冰一样避开的冷漠),他脸上没有任何局促或恼怒。
“嗯。” 他对张海洋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带着点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
“张叔昨天去看我时,提过一句……你是张海洋哥吧?” 他搬出了张海洋父亲(张海洋父亲显然去医院看望过),避开了直接确认自己是否“认识”,同时表明了信息来源的“可靠”。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钟跃民,语气平稳,没有丝毫怯懦,也没有针锋相对:“头没事了,谢谢。”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脸上露出一丝有些疲惫的歉意,“刚从医院出来,医生让我不能吹风太久。”
说完,又对着张海洋微微颔首,“海洋哥过生日?那……你们聊。” 他没有去看周晓白,仿佛她只是路人中的一个,目光自然地落在胡同口的方向,准备继续自己“遵医嘱”的散步路线。
“等等!” 钟跃民腿一蹬地,自行车往前挪了半步,有意无意又挡住了点去路。他上下打量着林卫国,那眼神像是要把眼前的陌生人剥开来看看里面还剩下什么,“行啊卫国,挨了一棍子,性子都给你打蔫儿了?见了老战友就开溜?” 他半开玩笑半试探着,还是不太信这失忆的说辞,更不信一个人能脱胎换骨。
林卫国脚步只是微顿,并没有因被拦住而露出异样。他看着钟跃民,眼神依旧安静,只是那安静里多了一种清晰的表达:他不是畏缩,而是真的不认识、不记得了。他没有解释,只是轻轻侧过身体,用一种极其自然、不显刻意的姿态,从容地从钟跃民车把旁预留出的空间绕了过去,动作流畅得像是排练过一般。
“医生说,静养。” 他没有回头,声音依然平静,清晰地飘回来,“脑袋里以前的东西,一团浆糊,想不起来了。也不着急想。” 他最后这句语气很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既然不记得了,以前的恩怨纠缠自然也就一笔勾销。
他走过周晓白身边时,带起一丝微弱的风。她没有看他,他也没有任何停顿或侧目。如同两道平行线,短暂交汇在同一个空间,又各自按照自己的轨迹延伸开去。
空气似乎因林卫国的离开而恢复了之前的浓度,但味道明显不同了。
周晓白心中莫名的烦厌并未消减多少,但对刚刚那个平静、疏离、仿佛真正脱离了这一切纷扰的身影,却留下了一缕难以捉摸的印象。那张脸确实苍白陌生,可那份气度,却透着一种远超这个年龄的……怪异。
张海洋眉头微蹙,看着林卫国远去的、略显单薄但异常挺拔的背影。失忆是真的?还是……一种逃避?但刚才那句“不着急想”和那份从容的平静,总让他觉得哪里说不出的怪。
钟跃民撇了撇嘴,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方那份油盐不进的平静,让他想挑刺找茬都找不到抓手。他蹬了一下车子,烦躁地吐掉嘴里干叼着的烟卷:“妈的……没意思!”
林卫国慢慢走在渐渐开阔的街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周围依然是那些标语,那些匆忙骑过的自行车,那些颜色单调的人群。
他需要一个确切的定位。
目光掠过路边一个穿着蓝布工装、正推着三轮车的中年人,他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丝迷路者的礼貌和不确定:
“劳驾,师傅。今年……是六几年了?”
中年工人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奇怪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半大孩子:“六几年?1967年啊!十月革命节都过了!小哥儿,你日子过迷糊了?”
“1967……”林卫国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极其微小的、仿佛尘埃落定的弧度,“谢谢您。”他点点头,转身继续融入人潮。
新的时间坐标,已经钉在脚下。至于那些大院里翻涌的暗流或曾经为一个名字引发的斗殴?
林卫国的目光落在路边的书店橱窗里,一本厚厚封皮、写着《赤脚医生手册》的书上。
幼稚的闹剧罢了。该忘了的,就彻底一点。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