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装备下乡

深冬的风带着干冷的锐气,刮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林卫国裹着厚实的棉袄(原主那些花哨的呢子大衣被他压在了箱底),将买好的几本书——那本翻旧的《赤脚医生手册》在最上面——妥帖地揣进怀里,踩着融雪后泥泞的土路,走回了那片绿树成荫、岗哨林立的大院。

短短十几天,“林卫国的转变”已从新奇谈资沉淀为大院里某种心照不宣的事实。

他安静。

安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

不再呼朋引伴,不再骑着自行车呼啸炸街,甚至连院子里偶尔飘过的几句顽主间的叫嚣拌嘴都引不起他一丝波澜。早晨雷打不动的慢跑(姿势依旧别扭),下午多半待在家里看书(那本《赤脚医生手册》成了标志),或者竟也会帮着母亲陈雅致剥剥蒜、扫扫地。最让邻居们跌破眼镜的,是林卫军和林卫红两兄妹的变化。卫军见到哥哥虽然还是会下意识地站直,但那层厚厚的恐惧冰壳似乎在融化,偶尔敢抬眼直视,甚至问一句“哥你跑了几圈”。卫红更粘人一些,偷偷藏起来舍不得吃的糖果会悄悄塞一块给林卫国,小声说“哥,甜”。

晚饭照例摆在客厅那张厚重的橡木圆桌上。菜色比平日丰盛些,母亲陈雅致特意多炒了个鸡蛋。饭桌上的气氛比林卫国刚回家时缓和了许多,但无形的隔膜仍在。林海峰依旧沉默寡言,偶尔投来的目光深沉复杂,如同审视一块待解的谜题。弟妹小口吃着饭,眼神却在林卫国和父母之间游移。

林卫国放下筷子,声音平稳地打破了沉默:“爸,妈。报名的事……我考虑好了。”

陈雅致立刻停下了夹菜的筷子,眼圈瞬间就有些泛红。林海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

“嗯?” 他发出一个单音节。

“我想去。” 林卫国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出去看看。下乡……能踏实做事。” 他特意强调了“踏实”两个字,这字眼和他如今的状态非常吻合。他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斟酌,“医生说多活动,心情开阔……对脑子恢复可能也有好处。” 这理由医生未必亲口说过,却完美击中陈雅致的软肋。

陈雅致看着儿子平静却带着决断的脸庞,那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眼泪到底没忍住,滚落下来。

林海峰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重的烟雾从鼻腔里喷出。他掐灭了手中的烟蒂,声音低沉:

“地方定了。”

“嗯?”

“黄原。”

林卫国在记忆碎片里迅速检索这个地名——穷困,偏远,黄土高原腹地。

“西省老区,条件艰苦。” 林海峰的目光似乎透过林卫国,看向了更远的时空,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那地方,有我当年带过的一个兵,姓李,叫李长胜,在地区武装部管点事。落脚后,拿我的信去找他。别惹事,但真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他是个厚道人。” 这几乎是林海峰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支持和担忧的表达。

林卫国心头微动。这安排无疑增加了一重保障,虽然未必用得上。他点点头:“记住了,爸。李长胜叔。”

“什么时候走?” 陈雅致哽咽着问。

“就这几天,名报上了,批得快。” 林卫国回答,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点属于“刚恢复健康、不谙世事少年”的迟疑和请求,“妈……爸……能不能……给我点钱票?我看书上和听人说,下去那边……东西少……有些东西不好买。我想……走之前去供销社添点针头线脑……再,再想法弄点实在的粮食、油盐啥的……” 他适时地停了停,脸上带着点难为情,“就怕真饿着了……也给家里丢人……”

这理由朴素、实在,甚至带着点小青年的未雨绸缪(或者说胆小?)。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给即将远行去农村的孩子准备点口粮、必需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雅致哪里还会拒绝,连忙点头:“给!该准备的!妈明天一早就去给你取钱取票!” 她甚至盘算着家里存的腊肉能不能匀出一点。

林海峰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牛皮钱包,抽出几张拾元票子和厚厚一叠花花绿绿的票据(粮票、油票、肉票、布票、工业券……),数也没数就推到了桌子中间。

“拿着。” 还是言简意赅,但那份默许和承担清晰地传递了出来。他理解那份“怕饿着”的现实考量,只要这小子是去“踏实做事”,不是去鬼混糟蹋。

林卫国平静地道谢:“谢谢爸,妈。”

钱票到手,行动开始。

接下来两天,林卫国像一个最精明的管家和最谨慎的特工的结合体。

他每天清晨依旧慢跑(路线开始有计划地绕圈),跑完便推着家里那辆二八大杠出门,车后架上总是挂着不同的袋子或背篓。他神色坦然,脚步从容,仿佛一个认真为远行做准备的学生。

国营第三副食品商店:他排队凭票买了限量的腊肉、几斤质地粗硬的硬糖块、两瓶本地白酒(人情硬通货)、两斤最便宜的咸菜疙瘩。售货员看着他递来的票和钱,再看看这少年人平静的脸,只当是个懂事的兄长给弟弟妹妹买零嘴,并未在意。

第二粮店:排长队,凭粮票购入计划内最大限额的棒子面、小米。沉甸甸的两袋扛上自行车后架。

离大院很远的菜市场角落:找到熟悉的供销社老师傅(之前给陈家送过几次煤球,借机和看门的老赵头搭上话),在没人时低声商量,用工业券和一点溢价,换了几斤价格翻了倍的细白面和一小罐珍贵的菜籽油。交易隐秘快速。

老药铺:凭借那份《赤脚医生手册》做掩护,借口“带下去以防万一”,用钱和关系搞到了一些磺胺粉、绷带、碘酒和简单的常备药。理由充分,行为低调。

王府井百货大楼旁:在全聚德铺子里,他用林海峰给的、几乎是他自己那份额度全部的肉票,买了半只油纸包着的、金黄油亮的烤鸭!这是计划外的奢侈行为,但意义重大。

物资一样样被带回小楼地下室(借口暂存),又在夜深人静、家人熟睡之时,由林卫国悄无声息地开启随身空间(【沉渊】的意念引导早已运用娴熟),一件件“搬”进去。足球场大小的空间空旷寂寥,这些东西放进去如同石子投入大海,了无痕迹。时间在空间内部是凝固的,腊肉的油脂、烤鸭的香气、粮食的干燥、药品的药味,都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只保留着进入那一刻的状态。

最后一天下午,林卫国没有出门。他把林卫军和林卫红叫到跟前。

卫军带着点习惯性的紧张,卫红则好奇地眨巴着眼。

“过来。” 林卫国从棉袄内袋里拿出那个珍贵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烤鸭特有的油润浓香瞬间炸开,充满了小小的儿童房!

两个孩子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卫红更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一人一半。吃。” 林卫国言简意赅,把裹着金黄脆皮的鸭腿、鸭胸肉分别递给弟弟妹妹。他没解释为什么,也不看他们惊喜又有点懵懂的表情。

林卫军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大口,油滋滋的脆皮和软嫩的鸭肉混合着异香在嘴里炸开,他满足地眯起了眼。

卫红接过属于她的那份,小口咬了一下鸭腿,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哥!好吃!”

林卫国自己没吃,只是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等他们快吃完时,他平静地开口:

“明天我走了。下乡,黄原。”

两个孩子咀嚼的动作同时停住,抬头看着他。

“好好上学。听爸妈话。有事,” 他顿了顿,目光在卫军脸上停顿了一秒(这小子快十三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半个大人),语气带上点分量,“护着点妹妹。” 然后,他在两人手中各塞了一小把水果硬糖。

“走了。” 他没说再见,也没太多煽情的话。只是拍拍卫军(这次没拍头,而是拍在了肩膀上),又伸手,略显生疏地但很轻地揉了揉卫红柔软的短发(这个动作在以前是绝不会有的)。

那一刻,两个孩子都愣住了。卫军看着哥哥平静得近乎陌生的眼睛,里面似乎没有以前那种焦躁和戾气,很沉静。卫红则清晰地感受到头顶那只温热的大手传来的安抚力量,鼻头一酸。

兄妹俩拿着鸭肉和糖,看着林卫国转身离开房间的背影,第一次清晰而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哥哥,真的不一样了。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有离别的难过,有美食的慰藉,有糖果的惊喜,更深处,似乎还悄悄滋生出一丝……类似于依赖和安稳的暖意。

夜深人静。林卫国最后一次检查了他的行李——一个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净的帆布背包,里面只装了几件打了补丁、质地结实的换洗衣物,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一把防身的小刀,一个搪瓷缸,一些必要的证件和父亲写的那封给李长胜的信。

他躺在床上,意识沉入那片广袤无垠、绝对寂静的【沉渊】空间。

腊肉的油润、米面的谷物香、白糖的清甜……各种气息被完美封存。

足球场般的寂静空间。

一隅是码放整齐、如同按了暂停键的、能保障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挨饿的核心物资。

另一隅,是这个身体原主“林卫国”在这个世界上,与他仅有的、刚刚被刻意修复且拉近的、属于“家庭”的最后一点连接与温情。

黄土高原的风沙即将扑面而来。但林卫国闭着眼,仿佛已经能听见那狂野的风声。那里没有京城的喧嚣,没有大院的审视,没有“顽主”的旧影。有的是广阔的天地和无尽的……安宁的可能。

黄原。

一个崭新的起点。带着沉甸甸的空间物资,和一个被割舍了过往、被重塑了家庭牵绊的身份。他将以“失忆知青林卫国”的身份,去拥抱那份他真正渴望的、彻底下沉的平静生活。

老区的沟壑塬峁,将成为他新的蛰伏之地。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