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到黄原

京城的冬日清晨,寒气仿佛凝固在空气里。火车站站台人头攒动,声浪喧嚣。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送行的父母千叮万嘱,即将远行的年轻面孔上混合着兴奋、茫然和离别的酸楚。

林家四人站在人群中。林卫国是那个即将远行的人。

他不再是曾经的林卫国。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很厚实的棉袄(替换了原主花哨的旧物),背着一个打着补丁却洗刷得干净的帆布挎包,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简单装着几个煮鸡蛋和母亲的铝皮水壶——这是他全部明面上的行李。行李很轻,如同他将在这个新世界里刻意扮演的“新身份”般简单。

母亲陈雅致紧紧攥着他的手,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卫国……到了就写信!一定记得去找武装部的李长胜叔!冷了……就多穿点……实在熬不住就……” 她说不下去,只觉得儿子要去的“黄原”这名字都透着无边的荒凉。

父亲林海峰站在稍后,身着笔挺的军大衣,身姿如松柏。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最终锁定了林卫国平静无波的脸。这张脸上看不到少年离家的愁绪,亦无曾经的浮躁张狂。只有一种近乎剥离了情感的……安静。林海峰眉头深锁,最终只是上前,在儿子肩膀上落下沉重有力的一拍,声音低沉而浑厚:“落地站稳!先去武装部找李长胜!让他知道你来了!” 这是命令,亦是担忧的寄托。

“记住了,爸。” 林卫国点头,声音平稳,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

弟弟林卫军努力挺直小胸脯,学着父亲的样子,眼神复杂地望着哥哥。妹妹林卫红冻得小脸通红,紧紧依偎着母亲,抬起泪汪汪的大眼:“哥哥……过年回吗?”

林卫国低头,动作自然地矮下身(这个举动让陈雅致和林卫军都微微错愕),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两块被体温焐得微热的硬糖,轻轻放进妹妹冰凉的小手里。

“快了。” 他极其简短地回答,随即站起身,目光沉静地扫过父母弟妹,“爸,妈,回吧。放心。” 他点点头,不再赘言。

催促登车的哨声尖利地撕破空气。林卫国毫不留恋地转身,背对着家人的视线,步履沉稳地汇入涌动的人潮,消失在绿皮车厢的入口。

陈雅致的眼泪终于决堤。林海峰凝视着那列开始缓缓蠕动的火车,浓重的蒸汽白雾吞噬了站台上模糊的人影。林卫红攥紧了带着哥哥体温的糖,冰凉的泪水落在月台的尘土里。

大院的消息如同初春的冰面裂纹,无声蔓延。

“东头林家的卫国,下乡去了!”

“啥?当知青去了?他那细皮嫩肉吃得了那份苦?放着好好的大院子弟不当,跑黄土坡啃窝头?”

“可不是嘛!老林两口子还真舍得!”

“听说脑子被敲坏了,失忆了,人也木了,怕是躲出去图清净呗。”

“图清净?乡下比这儿还乱!想不通!当兵多好!穿上军装又风光又能熬出身!你看西院张家小子张海洋,开春不就要送部队了吗?钟跃民家也在活动呢!就林卫国鬼迷心窍往山沟里钻?”

议论纷纷,夹杂着不解、优越感和几分看笑话的心态。

张海洋在自家小院擦着父亲的旧搪瓷缸,听到消息的手一顿。他眼前莫名浮现林卫国回来后那双空洞平静得令人有些心悸的眼睛。那个人……会为了“清净”把自己丢进更艰苦的穷山沟?这和他过去认识的林卫国截然不同。张海洋放下搪瓷缸,眉头紧皱,喃喃道:“这小子……邪了门了。”

钟跃民正和几个狐朋狗友在什刹海冰面上抽冰嘎,听闻后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嗤笑:“嘿!溜得倒快!算丫识相,省得在跟前膈应!” 在他根深蒂固的认知里,下乡是没出路的软蛋才去的末路,林卫国这一去,更坐实了在他心中“废物”的标签。

火车如一头疲惫的巨兽,在广袤的华北平原和晋陕沟壑中爬行了三日三夜。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干粮馊味和青春期的躁动与迷茫。林卫国蜷缩在靠窗的硬座角落,大部分时间闭目凝神。他的意识像最精密的雷达,反复扫描、感应着那片与灵魂相连的【沉渊】空间。空间里,码放整齐的棒子面、小米、油布包裹的腊肉、珍贵的细白面和油罐,甚至那本《赤脚医生手册》,都在绝对静止中安然沉睡。这是他在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暗河。车厢的嘈杂与拥挤,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

偶尔睁眼,透过模糊冰霜的窗玻璃,京畿的平坦沃野早已退去,窗外是越来越单调苍茫的黄褐色——起伏的塬峁光秃秃地裸露在冬日的残雪下,间或有小片冻得发黑的麦田和零星散落的、如同黄土疙瘩般的窑洞村庄。一种原始而强大的荒凉感扑面而来。

第三天黄昏时分,火车在一声穿透寒风的长鸣中停下。

车门打开。

一股夹杂着土屑、干草灰末、牲畜粪便气味的、凛冽刺骨的寒风猛地灌入!瞬间冲淡了车厢浑浊,也激得所有知青浑身剧震,倒吸一口凉气。

“黄原站!黄原站到了!插队的知青同志们带好行李准备下车集合!” 列车员扯着沙哑的喉咙嘶喊。

林卫国第一个起身,动作干脆利落,背上挎包拎上网兜,裹紧了棉袄,随着人流挤出车门。

双脚落地的瞬间,巨大的感官冲击如同重锤砸来!

脚下是泥土夯实、冻得如同石板的站台!

没有水泥,没有地砖。粗糙的碎石子、风干的马粪、烟蒂和各种垃圾零落其上。几根延伸到灰暗天际线的冰冷铁轨卧在沙土碎石中。站台尽头,没有想象中的县城轮廓,只有视线所及,连绵不绝、层叠起伏、如同巨大凝固波涛般的黄土梁峁!在黄昏的黯淡光线里沉默地延展,无边无际!

风带着刀子的锐利呼啸而过,疯狂卷起地上的尘土、干草屑、雪沫,无孔不入地扑打在人脸上、钻进领口,刮得皮肤生疼。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如同血浆浸透又风干后的浓烈土腥味,混杂着牲口棚的气息和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劣质煤烟味。

几盏用废旧墨水瓶和罐头盒子改装、灌满廉价煤油的简易风灯,挂在几根歪七扭八的木杆顶端,在寒风中剧烈摇曳。昏黄跳跃的光晕映照出一张张前来接人的面孔——那是一张张属于黄原大地的脸!沟壑深刻,黢黑粗糙如同老树的虬根,眼神在风霜和昏黄灯光下显得浑浊、疲惫、带着这片土地赋予的漠然与沧桑。他们裹着厚重的老羊皮袄,有的外面套着褪色的“干部蓝”或军绿旧衣,腰间胡乱系着草绳或布条,头上包着辨识度极高的白羊肚手巾(尽管已看不出本色)。

“老天爷啊……” 一个京片子腔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响起。

“妈……” 有女知青直接蹲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荒凉、寒冷、陌生、粗粝……强大的无助感瞬间攫住了这群城市雏鸟。

林卫国站在人群边缘,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身形稳如磐石。肆虐的风沙吹打着他略显单薄的身体,他只微微眯起了眼。那扑面而来的、浓烈得像要钻进灵魂深处的黄土气息和风沙的质感,让他深深吸入一口寒气。

这气息冲散了京城所有的压抑与喧嚣,洗去了“顽主”林卫国所有遗留的标签。

这里是彻底的不毛之地?

不。

这是一个能吞噬一切浮尘,也能沉淀所有真实的——绝佳的蛰伏之所!

他抬首望向那片在暮色四合中越发显得壮阔而沉郁的黄土高原,眼神在昏暗中异常清澈平静,甚至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接纳。这不是畏惧,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黄原。

他来了。斩断了过去,背负着崭新的身份,怀揣着无人知晓的沉甸甸的秘密。

这片苍莽而深沉的土地,是否能安放他渴望彻底沉潜、无声生长的灵魂?

答案,将在这片沟壑纵横的高原腹地,被一步步犁刻出来。而第一步,便是碾过冻土的骡车车轮和低沉的响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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