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卷着沙土碎雪,如同无数细小冰针,扎在黄原地区车站每一个人的脸上、颈窝里。站台上乱哄哄的,刚下车的知青们像一群受惊的雏鸟,茫然四顾,被眼前铺天盖地的苍凉和空气中那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土腥味冲击得手足无措。
林卫国稳了稳肩上轻飘飘的挎包,视线扫过一张张疲惫又惊惶的年轻面孔。站台上有人举着牌子:“原西县知青集合点”。他迈步走过去。
“同志。” 林卫国开口,声音不高,在风里却很清晰,“我是分配到原西县的,双水村。” 他把介绍信和分配通知递过去。
负责的是个中年干部,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棉袄,脸膛冻得通红。他接过信,瞅了一眼:“噢,林卫国,双水村……就你一个?”
“是。”
“行!去原西的车在出站口左拐汽车站,买票候着!每天两趟,第一趟快开了!” 干部随手在手里的名单上划了个勾。
林卫国点头致谢,裹紧棉袄,大步走向出站口。
***
黄原地区汽车站同样简陋,一辆辆涂着草绿油漆的解放牌老客车吐着黑烟,车身上用白漆潦草地写着“黄原-原西”、“黄原-米家镇”。
排队买票,挤上通往原西县的班车。车厢里塞满了人,混合着汗味、烟草味、牲畜气味和一种封闭空间特有的污浊。林卫国挤在靠窗的位置,行李放在脚下,忍受着崎岖路面带来的颠簸与摇晃。车窗外是连绵无尽的黄褐色土丘沟壑,冬日的荒凉在窗外无声流淌。
颠簸了约莫两个多小时,车子在一个稍大些的、同样由低矮平房和窑洞构成的县城边停下。“原西县到了!都下车!” 司机扯着嗓子喊。
脚再次踏上黄土地,这里的寒风似乎比黄原更刺骨几分,空气中的尘土味也更重。汽车站门口竖着一块斑驳的木牌:“石圪节公社接人处”。
林卫国走过去。一个裹着老羊皮袄、胡子拉碴、脸色黑红、蹲在地上抽旱烟的男人抬起头,声音闷如洪钟:“双水村林卫国?”
“对,是我。”
***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额(我)是石圪节的公干员李老三。走咧!先去石圪节公社报到落户口、换粮本(临时口粮供应本)!” 没有多余废话。
又是近一个小时坑坑洼洼的土路颠簸,林卫国跟着李老三来到了石圪节公社所在地。这里与其说是个镇,不如说是一个稍大些的村落,几间砖房(公社机关、供销社)夹杂在更多的土窑洞中间。
在公社管理知青的办公室里,一个戴着花镜、穿着四个口袋“干部装”的文书详细登记了林卫国的手续,给他发了公社盖章的落户证明和一份盖着“石圪节公社革命委员会”大印的临时粮食供应证(凭此证可在公社粮站按月购买统销口粮,定额很少)。文书态度冷漠,一切按章办事。
“双水村离公社还有十五里山路,今晚就在公社招待所凑合一宿,明早让队里的骡车来接你。” 李老三交代完,把林卫国带到公社院子旁边一个更为破旧的大窑洞里。所谓的“招待所”,就是大通铺上铺了些麦草和旧席子,气味难闻。
林卫国放下行李,看了眼窑外惨淡的天色。父亲交代的事情必须完成。他跟招待所看门的老汉打听:“老叔,咱公社的武装部在哪儿?”
“武装部?” 老汉磕磕烟袋,“公社不设那玩意!那是县里才有哩!武装部在原西县城头哩!”
原西县城……林卫国心念电转。从石圪节到原西县城,靠走显然不现实。他当机立断,找到那个李老三。
“李叔,” 林卫国努力让发音带上点本地腔,“额(我)得去一趟原西县城头(县城里头),找武装部的李长胜报个到。家里长辈交代下的。”
李老三正在公社食堂灶上蹭饼子吃,闻言皱起眉头,吧唧着嘴:“瓜(傻)娃娃,天快黑咧!这去县城一来回,摸黑爬山沟?摔死你!”
“李叔,用不了太久,额(我)知道近路。报到要紧,家里急。” 林卫国态度坚决,脸上带着点不容商量的韧劲(伪装出一种“家里背景”的压力感)。
李老三看看他的脸色,又想起那京城来的介绍信,无奈地一挥手:“算咧算咧!赶早!院里那辆给拖拉机送零件的蹦蹦车(三轮农用柴油车),正要去县城送货,搭它个顺风车!赶紧的,只等你三分钟!”
***
突突突!呛人的柴油黑烟喷了林卫国一脸。他蜷缩在堆满了铁疙瘩和油桶的三轮农用车狭窄的斗子里,忍受着剧烈的颠簸和寒冷。司机是个黑瘦小伙,一脸的不耐烦。车子在原西县坑洼的街道上七拐八绕,总算在一处有军人站岗的院子门口停下。
“赶紧滚下去!就这!” 司机吼道。
林卫国跳下车,拍拍身上的灰。门口的哨兵警惕地看着他。林卫国上前说明来意,递上父亲林海峰的信:“找武装部的李长胜。” 岗哨看过证件和信,示意他等。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材敦实、面色黝黑、走路带着风雷般气势的中年汉子出现在门口,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林卫国。正是照片和父亲描述中的 李长胜。他接过信,展开就着门口的光线快速扫过。
“你……就是卫国娃?” 李长胜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浓厚的陕北腔调。
“李叔叔好。” 林卫国站直身体,恭敬地问候,努力模仿他发“叔”字时的那种上扬又顿挫的重音。
“嗯!” 李长胜点点头,眼中审视的锐利缓和了一丝,随即被更深的关切取代,“路上不好走哇?听文书说,你今天才到石圪节?报到咧?” 他显然已经了解过林卫国的大致行程。
“报到咧,李叔。” 林卫国简短回答,脸上带着旅途疲惫和一种符合“病愈”的苍白,“明早回双水村。”
“双水村……” 李长胜咂摸了一下,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命运的无奈,“老首长……有心了!那是个好地方!咱陕北的根子!就是苦!你身体……”
“好利索了,李叔。能干活。” 林卫国赶紧强调。
“那就好!” 李长胜用力拍了拍林卫国的肩膀,力道很大,能感受到那结实的军人筋骨,“记住!到了那搭(那里),有啥过不去的坎儿,直接上公社打电话,打到县武装部找额!额给你撑腰!有公社或者村里的人刁难你,报额的名字!他们心里有数!” 说完,不由分说地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小卷用皮筋扎着的旧钞票(面值有零有整)和几张皱巴巴的粮票、肉票,塞进林卫国手里,“拿着!穷家富路!省着点用!到了地方,少说多干!夹起尾巴做人!懂不懂?”
林卫国心中微暖,没有推辞:“懂,李叔!谢叔!”
“麻球烦(别啰嗦)!” 李长胜挥挥手,“天擦黑咧,快回石圪节!路上当心沟沟坎坎!记住,有事一定找额!回吧!” 他朝旁边一个通讯员模样的战士招招手,“小王,送这小子去农机站路边,看有车去石圪节就捎上!”
***
当林卫国裹着一身尘土和寒气再次回到石圪节公社那个阴冷的“招待所”大窑洞时,天已完全黑透。同屋几个其他公社的知青早已酣睡。他躺在散发着霉味的麦草通铺上,感受着被冻硬的脊背传来的寒意。
李长胜那干脆利落又带着点粗粞关切的话语,像一颗小小的暖石,暂时驱散了身体深处的寒冷。那张纸条,那些钱票,是落在这片完全陌生土地上的第一点可以触摸到的依靠。
***
次日天刚蒙蒙亮,刺骨的寒风仍在原西高原肆虐。几声骡子不耐的嘶鸣和车把式的吆喝在公社院子外响起:
“双水村的!林卫国!走咧!”
林卫国早已收拾妥当。他背着挎包,跟着一个吆喝着“快些快些”的精瘦老汉走出大门。门口停着一辆木板车,套着两头壮实的骡子。车板上铺着一层干麦草。赶车的老汉(双水村的饲养员田万江)挥着鞭子:“上车!”
林卫国手脚麻利地爬上车。车子再次上路,驶离石圪节公社那点可怜的砖瓦痕迹,一头扎进真正的、荒凉的黄土沟壑之中。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峭,像一根被随意丢弃在巨大土黄色的血管上。车轮碾压在冻土和碎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危险声响。寒风裹挟着更浓的土腥扑面而来,刮得人睁不开眼。骡子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异常清晰。
车子在陡峭的山峁间爬上滑下,顺着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蹒跚前行。两旁是望不到边际、线条粗犷、沉默而厚重的黄土高原。偶尔能看见对面崖壁上孤零零嵌着的几孔小窑洞,仿佛与世隔绝。
大约颠簸了一个多时辰(约三小时),车子奋力爬上一道极其陡峭的山梁脊背。
“喏!看!” 田万江用鞭杆指着山梁下,“双水村到咧!”
林卫国抬目望去。
一条在冬日呈现灰白色的、细小的河流(东拉河),如同遗落的玉带,在深深的河谷底静静地流淌。河谷两岸,依着陡峭的山坡,错落有致、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成百上千孔深浅不一的土黄色窑洞!它们像古老的蜂巢,紧密地附着在大地母亲的肌肤上。窑院门前挂着象征丰收和希望的金黄玉米、火红辣椒串。河滩边上,是一片被分割得整整齐齐的麦地,冬日的麦苗盖着薄雪,显出顽强的青色。袅袅的炊烟从密集的窑洞上方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柴火烟味、牲畜的气息、以及一种……深深渗透在黄土里的、历经沧桑的厚重感。
骡车顺着陡峭的“之”字形山路颠簸着滑下那道巨大的山梁。剧烈的震动让车板仿佛随时会散架。最终,在一处河滩相对开阔地带的、几孔比较整齐的窑洞前(墙上依稀可辨“双水村生产大队部”几个模糊的红漆字),田万江猛拉缰绳。
“吁——!到地方咧!林卫国,下车!”
车子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终于停住。
林卫国拎着行李跳下车。脚深深陷进河滩边被踩踏得结实又混合着牲畜粪便的冻土地上。寒风依旧凛冽,但更清晰地钻入耳膜的,是狗吠声、孩子的嬉闹声、女人的呼喊声、以及牲口棚里传来的哞叫声。
窑洞门口、院墙下、磨盘旁,迅速围拢过来一群穿着臃肿土布棉袄、裹着白羊肚手巾、袖着手看热闹的村民。他们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审视、甚至一些淡淡的漠然,像扫描一件稀罕物,又像是打量一个新闯入的不速之客。一个穿着干部制服(也沾着土)、嘴里叼着个没点燃的旱烟锅、眉眼间透着几分精明算计的中年汉子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的目光锐利地扫向田万江,最后落在林卫国身上。
“就他一个?” 这汉子声音带着点沙哑。
“田支书,奏是他咧!林卫国!” 田万江指了指林卫国。
这精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下将林卫国扫了个遍,那眼神仿佛能称出他斤两。他就是双水村支部书记——田福堂。
“嗯,” 田福堂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声,眼皮略微抬了抬,语气平淡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来了就好。从今后,你就是咱双水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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