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夏收

拂晓未至,尖利刺耳的上工哨声便撕破了双水村的宁静。夏收如军令!

打麦场上早已沸腾。巨大的石碾子(碌碡)被骡马拖拽着,在铺满麦穗的场基上发出沉重的吱嘎声。扬场的汉子们赤膊挥动着比人还高的木锨,金黄的麦粒在空中划出瀑布般的弧线。空气里是呛得人透不过气的麦尘。

林卫国被编入滩地抢收突击队,队长金二喜!任务:抢在麦子炸粒或暴雨前,割光滩地所有麦子!

清晨的麦田尚存一丝露水的凉意。林卫国领到镰刀,学着弯腰、拢麦、挥镰。动作笨拙生涩,镰刀笨重不驯,麦茬留得狗啃一般。

“腰塌下去!腰!腰是轴!” 金二喜炸雷般的吼声在麦浪间炸开,他魁梧的身影如同推进的战车,镰刀翻飞处,麦子齐刷刷倒下,切口平得惊人!“腿叉开生根!搂麦秆的手下死力气稳住!镰刀贴着地皮走!手腕带着寸劲往回一带!”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锤进土里。

林卫国沉下心,调动久经锤炼的神经对肢体的精确掌控。核心绷紧如铁,腰胯沉落提供稳固底盘,拢麦的左手如同铁钳死死箍住一丛,右臂挥镰划出一道短促精准的冷弧——唰!一刀两断!切口干净利落!汗水迅速浸透了他身上那件旧背心,麦芒如同密集的小针,刺得裸露的手臂和小腿又麻又痒。毒辣的太阳很快爬上来,像个巨大的熔炉。

他的动作迅速变得流畅、精准、稳定、高效!每一次挥刀的角度、力量、落点都计算得恰到好处,近乎本能。倒伏的麦子在他身后铺成一条笔直如切的麦带。速度虽暂时比不了金二喜那种天赋神力,也不及金俊文等老把式的圆熟老辣,但那绝无多余浪费的劲道和一丝不苟的整齐,在疲惫的队伍里显得格外扎眼。

“咦?卫国娃!行哩嘛!” 金俊文老汉直腰喘口气的功夫,抹着汗看着林卫国身后那溜儿整齐的麦茬,惊讶地啧了一声,“这刀口子……利索!跟量过似的!”

“中!是块下力的料!学得真快!” 旁边一个年轻后生也喘着附和。

林卫国也略直腰,抹了把糊住眼睫毛的汗,咧开嘴努力挤出个带灰的笑容,用已相当顺溜、只是个别字词还稍显顿挫的本地腔道:“二喜哥……教得好!割麦子……要数他哩!” 自然地将功劳引向队长。

金二喜恰好割回附近,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卫国身后那溜儿几乎一样高的麦茬和捆得结实利索的麦捆(绳子打的结都干净漂亮),粗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货真价实的赞许:“嗯!像样儿!手上有点把式了!接着干!”

不远处,孙少安的身影同样在麦浪中起伏。他紧抿着唇,嘴唇有些干裂,脸色因汗水和日晒而黝黑发亮。他的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爆发力和一股狠命的劲头,镰刀挥得又快又急,速度惊人。但细看之下,节奏稍显混乱,不如林卫国那般高效省力,每一次爆发消耗的体力都更大。额角、脖颈的汗水小溪般淌下,他全然不顾,仿佛只在与眼前这片麦田较劲。偶尔直起腰,用拳头捶打一下酸痛欲裂的后腰时,他投向林卫国那边的眼神是复杂的——惊讶于那稳定到可怕的效率,也有一丝被无形点燃的倔强。

正午,日头像要把人钉进地里。

就在突击队员们口干舌燥、脚步虚浮、快要被晒得栽倒进麦田时,田埂上传来妇女嘹亮的喊声:

“送饭来咧——!”

“歇晌哩——吃饭!”

只见贺凤英、兰花等几个包着蓝布头巾的妇女,带着半大孩子(少平、兰香等),挑着盖了白粗布的柳条筐、挎着篮子,穿过齐腰的麦茬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筐里是摞得冒尖的、泛着深褐色的黑面大窝头!篮子里是大瓦罐装的稀溜溜的绿豆汤(汤色寡淡,豆粒稀少)和摞起来的粗瓷大碗!

“快!快吃!填肚子要紧!” 贺凤英掀开粗布,热气扑面,浓烈的、混合着麸皮的粗粞麦香弥漫开来!“新麦没打下来,就这点库存黑面了!管饱!还有咸菜丝(萝卜缨子腌的)!绿豆汤解暑!”

兰香麻利地给少安盛了一碗凉好的绿豆汤:“哥,快喝!” 少平则忙着把窝头分给大家。

林卫国也分到了一个沉甸甸、泛着深褐、口感粗砺但带着天然麦香的大窝头和一撮灰绿色的咸菜丝、一大碗寡淡却清凉的绿豆汤。他寻了块田埂上的树荫(或干脆坐在割倒的麦捆上),大口咬下去。窝头粗糙扎实的口感刮过喉咙,咸菜带着清冽的咸味,绿豆汤的微凉迅速冲刷着喉咙的灼烧感。这简单到极致、却无比珍贵的集体伙食,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体力。妇女们在旁边低声唠着村里的闲话,孩子们在麦田边追逐嬉闹,短暂的午休时光弥漫着浓郁的、属于土地的烟火气息。

短暂的喘息结束,更酷烈的下午拉开帷幕。麦田变成金色的炼狱。手臂早已失去知觉,全凭意志驱动。腰背每一次弯下去再直起来,都如同撕裂重组。

林卫国的动作依旧保持着一种机器般的稳定和高效。汗水流入眼睛带来刺痛,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眼皮在汗流掠过时本能地快速颤动几下;腰背撕裂的痛苦被硬生生压入肌肉深处,身体只是依据程序微微调整重心,维持着最省力的切割动作。力量从核心涌向手臂,镰刀的寒光每一次都精确划过预设的轨迹。他像一个潜入这片炽烈战场深处执行任务的士兵,屏蔽了所有感官的痛苦,只剩下任务本身。

金二喜再次割到林卫国身边。他看着这个城里娃被汗水浸泡得发亮的黝黑脸庞,那依旧笔直的腰板(仅仅是维持效率所需的弯曲角度),那双沉静专注没有丝毫涣散的眼睛,以及那未曾改变分毫的动作节奏……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猛地停下镰刀,喉头滚动了一下,从汗湿的裤兜深处,摸索出两片早已蔫软、边缘发黑的薄荷叶,塞进林卫国手里。

“卫国!顶着!嚼嚼!” 声音低沉有力。

林卫国手上动作略缓,低头看着手心那两片沾染着汗渍、带着熟悉泥土腥气、却散发着浓烈生命味道的绿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轰然冲上胸腔,如同滚烫的麦浪席卷全身,竟让他有瞬间的晕眩。他重重点头,迅速将一片叶子塞入口中,浓烈辛辣的清凉瞬间在口中炸开,直冲头顶:“谢了……二喜哥!”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哑。

金二喜没说话,用力拍了下林卫国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林卫国都晃了一下),转身又投入无边的金色洪流。

***

持续近二十个昼夜的“龙口夺粮”终于告一段落。当最后一车麦捆运进打麦场,金色的麦粒堆成几座小丘,双水村弥漫着一种近乎虚脱后的巨大满足和喜悦。

林卫国站在打麦场边缘,看着夕阳为麦山镀上金边。金二喜正开怀大笑,蒲扇般的大手拍着一个年轻后生的背。孙少安坐在高高的麦秸垛上,背对着夕阳,望着场中翻滚的金色麦粒,年轻的侧脸上带着汗水干涸的盐渍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深疲惫,眼中映着火红的晚霞。

“卫国!” 金二喜如雷贯耳的声音穿透人群的喧嚣传了过来,“晚上队里蒸白面馍!犒劳大伙!你小子……”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林卫国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影,“……是硬骨头!往后滩地的硬仗,得算你一个!”

林卫国回头,迎上金二喜那双写满真诚赞许和毫无保留认同的眼睛,以及周围几个汉子笑着竖起的拇指。他咧开嘴,被太阳灼烤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无比真挚、甚至可以称之为明亮的笑容,一口流利顺溜、带着地道双水村尾音的本地腔朗声应道:

“成!二喜哥!有活儿,你吆喝!”

不远处,麦秸垛上的孙少安也闻声望来。两人的目光隔着喧闹的人群和飞扬的麦尘,无声地撞上。这一次,少安眼中曾有的审视、疏离乃至那一丝隐藏的较劲,都已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对真正在泥泞里并肩扛过来的同路人的平视与敬意。他看着林卫国那挺拔的身影和明亮的笑容,嘴角也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无声,却重如千钧。

林卫国脸上的笑容依旧,对着少安的方向,也极其自然地、清晰地颔首回应。

那远方的“温暖”,是包裹着军队后勤气息的仁丹与帆布手套,是弟弟拆卸闹钟的幼稚探索,是妹妹捡麦穗时压扁的白面饼干。而这黄土地的接纳,是金二喜塞来的浸透汗渍的薄荷叶,是“硬骨头”三个沉甸甸的字的评价,是孙少安那无声的、沉重的点头,更是正午田埂上那用黑面窝头、咸菜丝和寡淡绿豆汤支撑的、浸透着集体汗水的生命延续。

夏收的烈焰,焚尽了麦草,也锤炼了异乡人林卫国的筋骨与灵魂。他不再是被划分在“饲养院”或需要“照顾”的边缘符号,而是双水村人记忆里,那个在金色火海中最沉默、却又最坚韧的战士,是与二喜、少安并肩淌过泥泞汗水的“卫国”。 冬日的蛰伏,春日的观察,在这夏日的熔炉中化为真实嵌入泥土的根基。平静的生活,已在麦浪与号子声里,长成了这片土地本身苍茫而浑厚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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