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部那孔大窑洞里,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弥漫的劣质烟草烟雾中摇曳。土炕上、长条板凳上、甚至门槛上,挤满了双水村的男女老少。空气浑浊,混杂着汗味、旱烟味和冻白菜帮子的土腥气。一年一度的“决算分红”大会,是关乎每家每户口粮和活命钱的头等大事。
会计田海民坐在一张掉漆的旧书桌后,鼻梁上架着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面前摊开厚厚的工分本和算盘。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用干涩的声音念着各家各户的工分总数、口粮分配额和扣除各项费用(种子、化肥、牲口饲料、公积金等)后应得的现金分红(通常少得可怜,甚至倒欠队里)。
林卫国坐在靠墙的长条板凳上,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棉袄(内里早已絮满新棉花),身形隐在人群的阴影里,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过窑洞里的每一张面孔。五年时光,他早已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只能沉默旁听的“知青娃”。他是滩地整备的骨干,是饲养院牲口急病时能拿主意的“土兽医”,是金二喜嘴里“硬骨头”、少安心中“有主意”的卫国哥。他的意见,在滩地小组、在饲养院、甚至在田福堂主持的小范围队委会上,都开始有了分量。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王满银。这罐子村的“逛鬼”女婿,此刻正缩在墙角,裹着件油光发亮的破棉袄,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卷,眼神飘忽,脸上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惫懒。决算的数字似乎与他无关。
另一个是孙玉亭。这位大队支部委员、理论家,此刻端坐在炕沿靠里的“尊位”,手里捧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慢条斯理地呷着热水,脸上带着一种“领导视察”般的矜持。当田海民念到他家工分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田海民念完了。窑洞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叹息、抱怨和几声压抑的抽泣(多半是劳力少、工分薄、口粮不够吃的人家)。
“静一静!静一静!” 队长田福堂敲了敲炕桌,烟雾后的目光扫视全场,“账目都清楚了!有意见现在提!过了今儿,账本封存,按数分粮分钱!”
短暂的沉默。大多数人习惯了沉默和认命。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不高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福堂叔,海民哥。额(我)……有点小疑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卫国身上。田福堂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卫国娃?你说。”
林卫国站起身,走到田海民的书桌前,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摊开的工分本上。他指着其中一页,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请教意味:
“海民哥,这……王满银哥的工分……额记得,秋里(秋天)滩地挖排碱沟那阵,连着七天……他好像都没上工?说是……去米家镇寻营生(找活)去了?这工分……是按满勤记的?”
窑洞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抽烟的叭嗒声都停了!
王满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墙角弹起来,涨红了脸:“卫国娃!你……你血口喷人!额(我)啥时候……”
“满银!” 田福堂一声低喝,打断了他。老支书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王满银,又看向林卫国,“卫国,你……确定?”
林卫国点点头,眼神坦荡:“滩地挖沟是重活,少安带的小组,每天点名派活。满银哥那七天确实不在。少安……应该记得清。” 他巧妙地把球踢给少安。少安就坐在林卫国旁边,此刻迎着众人目光,沉着脸,点了点头:“嗯。那七天,满银没来。”
王满银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林卫国的手指又轻轻滑向另一页,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探讨一个技术问题:
“还有……玉亭叔。冬闲修水渠那阵,您是总指挥。可……具体挖渠抬石头的活计,您好像……都在指挥部(临时搭的草棚)里写材料、传达精神?抬石头的重活,都是金富、田万江他们几个老汉干的?这工分……记的是‘指挥劳动’,跟金富叔他们抬石头的‘重劳力’……一样?”
轰!窑洞里彻底炸开了锅!
“就是!玉亭叔那阵子天天抱着本本(笔记本)!”
“可不是!重活都是咱几个老骨头干的!”
“凭啥工分一样?!”
金富、田万江等几个老实巴交的老汉,平时敢怒不敢言,此刻被林卫国点破,也忍不住低声嘟囔起来,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委屈和不忿。
孙玉亭端着搪瓷缸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矜持瞬间凝固,变得青一阵白一阵。他想反驳,但林卫国说的句句是实!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额(我)……那是革命工作!统筹指挥!也是劳动!”
“指挥劳动也是劳动,额懂。” 林卫国点点头,语气甚至带着点理解,“可抬石头的老汉们,腰都累弯了,肩膀磨出血泡。这工分……是不是该有点区别?按劳分配嘛,福堂叔常说的。”
窑洞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田福堂。
田福堂的脸色阴沉得像锅底。他狠狠瞪了一眼脸色煞白的王满银和面红耳赤的孙玉亭,心里暗骂这两个不省心的东西!林卫国这小子,平时闷葫芦一个,关键时刻捅刀子又准又狠!句句在理,还把他田福堂常挂嘴边的“按劳分配”搬出来了!这让他怎么偏袒?
他重重地咳嗽一声,压下满屋的嗡嗡声:
“卫国娃提的……有道理!账目……要清楚!劳动……要公平!”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海民!重新核!王满银,秋里挖沟那七天工分,抹了!按旷工算!扣他口粮!孙玉亭……冬修水渠工分,按……按‘轻劳力’标准记!金富、万江他们抬石头的,按‘重劳力’记!差额……从公积金里补!”
田福堂的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也带着一丝被迫的公正。他必须维护“按劳分配”这块遮羞布,也必须给林卫国这个越来越有分量的后生一个交代,更要平息众怒。
王满银像被抽了骨头,瘫软在墙角。孙玉亭端着搪瓷缸的手微微发抖,脸色铁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窑洞里所有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金富、田万江几个老汉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亮起了光,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感激地望向林卫国。
少安坐在林卫国旁边,侧头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震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他早就看不惯王满银混工分、孙玉亭占便宜,但他年轻气盛,要么憋着,要么直接顶撞,往往适得其反。而林卫国……不吵不闹,不点名道姓,只用最平静的语气摆出最确凿的事实,四两拨千斤,就把这两块顽石砸了个粉碎!这份心计和胆魄,让他心惊,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林卫国重新坐回阴影里,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质问与他无关。他微微垂着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棉袄袖口磨出的毛边。
凭什么我干得比你多,却和你吃的一样多?
这个问题,在他心头盘桓了五年。从最初在饲养院起圈时看到孙玉亭袖手旁观,到夏收时王满银躲在树荫下抽烟,再到无数个集体劳动中那些偷奸耍滑的身影……他并非不懂“大锅饭”的无奈,也明白时代的局限。但特种兵骨子里对“付出与回报”的绝对公平的执着,特工对“规则漏洞”的敏锐洞察,雇佣兵对“等价交换”的深刻认同,都让他无法忍受这种系统性的不公。
他蛰伏五年,观察五年,学习五年。他融入这片土地,获得信任和话语权,不是为了当圣人,更不是为了维持这虚伪的“平静”。他要的平静,是建立在规则清晰、劳有所得基础上的心安。
今天,他只是轻轻撬动了第一块砖。
用最精准的事实,在最公开的场合,撕开了“大锅饭”温情面纱下最丑陋的一道裂口。
他没有掀桌子,他只是把桌子上的灰尘指给大家看。
他砸的不是某个人的饭碗,而是“混也能活”的侥幸心理和“干好干坏一个样”的惰性土壤。
这只是一个开始。
林卫国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重新开始喧闹(核账、议论)的窑洞,扫过田福堂阴沉的侧脸,扫过少安眼中闪烁的光芒。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开始涌动。他埋下的这颗种子,终将在双水村这片土地上,生长出对“公平”最原始的渴望。
林卫国在决算会上那平静却致命的“两问”,如同两颗精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双水村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层层涟漪,久久不散。其影响远超一次简单的工分调整,更深刻地震动了村里那些习惯于“混也能活”的土壤。
王满银:从“逛鬼”到“过街鼠”
扣工分、扣口粮的切肤之痛: 秋里挖排碱沟那七天工分被抹掉,按旷工算,直接导致他年底分到的口粮锐减!往年还能靠兰花娘家接济、东家蹭西家混勉强糊口,今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饥饿的威胁。那点可怜的分红还不够填窟窿。
“名声”彻底臭了: 林卫国当众点破他旷工,田福堂亲自下令扣粮,这等于官方认证了他“混子”的身份。以前大家背后嘀咕,现在成了公开的“反面教材”。走在村里,婆姨们指指点点,汉子们鄙夷的目光毫不掩饰。连平时能说上两句话的闲汉,看他眼神都变了——生怕沾上他的“懒”气。
“混”的空间被挤压: 再想像以前那样,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找借口溜号?难了!小组长(比如少安)盯得更紧,记工员(田海民)的笔也变得更“毒”。以前睁只眼闭只眼的小动作,现在可能就被记上一笔。金二喜派活时,直接把他塞进最苦最累、最难偷懒的组里(比如跟着老汉们去深山沟里背粪),美其名曰“改造”。
出路? 他尝试过再去米家镇“寻营生”,但名声在外,正经活没人敢用他这种“有前科”的懒汉。只能干点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零碎(比如帮人倒腾点黑市粮票),风险大收益小,整天提心吊胆。兰花在孙家的日子也更难过了,孙玉厚老汉看他的眼神像看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王满银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在双水村,“混”这条路,快走到头了。他像只过街老鼠,灰溜溜,惶惶不可终日。
孙玉亭:从“理论家”到“纸老虎”
“轻劳力”的羞辱: 工分被降格为“轻劳力”,这对他这位自诩为“大队理论家”、“革命干部”的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这意味着在劳动价值的评判体系里,他那些“写材料”、“传达精神”的“革命工作”,被赤裸裸地等同于甚至低于普通婆姨的劳作!走在村里,他感觉那些曾经敬畏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嘲弄和轻视。
权威的崩塌: 以前他端着搪瓷缸,在指挥部草棚里“指挥若定”,老汉们敢怒不敢言。现在,金富、田万江这些老实人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干活时不再唯唯诺诺,甚至敢小声嘀咕“玉亭叔,这石头沉,您搭把手?” 这看似恭敬的询问,实则是无声的鞭挞。他在普通社员心中的“干部”光环,黯淡了许多。
挣扎与嘴硬: 他试图挽回颜面。开会时发言更积极,口号喊得更响,试图用“革命理论”重新包装自己的“指挥”价值。但底下听众的眼神,不再是以前的敬畏,而是带着一种看透了的淡漠甚至不耐烦。他私下找田福堂抱怨,田福堂也只是敷衍:“玉亭啊,注意影响!群众意见大嘛!” 他成了被架在火上烤的“纸老虎”,内心憋屈,却只能嘴硬:“额(我)这是为革命大局牺牲个人利益!”
王满银和孙玉亭的遭遇,像两盏高悬的“警示灯”,照亮了双水村所有习惯磨洋工、出工不出力、仗着关系占便宜的人。
金家湾的金富山(类似角色): 以前仗着是金家本家,干活总爱偷懒耍滑,指使别人。现在看到王满银的下场,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干活时也收敛了许多,生怕被揪住小辫子。
某些“关系户”: 以前仗着和队干沾亲带故,总能分到轻省活计。现在田福堂为了避嫌,也为了平息可能的议论,派活时也尽量“一碗水端平”,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
普通社员的心态变化: 金富、田万江等老汉拿到补发的工分差额(虽然不多)时,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他们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老实干活、下死力气,是真的能被看见、被承认价值的! 这种朴素的公平感,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劳动积极性。年轻后生们也更卖力了,因为看到了希望——干得好,是真的有区别的!混日子,可能真会饿肚子!
林卫国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卫国”。他照常上工、下地、喂牲口(如果需要),仿佛决算会上那石破天惊的质问与他无关。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村里的变化:
金二喜派重活时,拍他肩膀的力道更重了,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卫国!这摊硬骨头,还得你来啃!”
少安来找他商量农事的次数更多了,眼神里除了信任,更添了几分“同道中人”的亲近和隐隐的“学习”意味。林卫国那精准打击、直指要害的处事方式,给这个年轻气盛却苦于无处发力的小队长,打开了一扇窗。
田福堂看他的眼神更复杂了,有忌惮,有审视,也有一丝不得不倚重的无奈。他知道,这个“卫国娃”,不再是能随意拿捏的知青,而是一股能搅动双水村固有秩序的力量。
最让他心头微暖的,是那些老实巴交的老汉们。路上遇见,他们会停下脚步,用布满老茧的手局促地搓着衣角,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憋出一句:“卫国娃……晌午(中午)了,家去(回家)吃饭啊?” 那眼神里的感激和亲近,比任何语言都沉重。
“混不下去”的苦?
对于王满银、孙玉亭之流来说,这“苦”是实打实的:
• 肚皮的苦: 口粮少了,是真要挨饿的!面子丢了,是真难受的!
• 空间的苦: 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地混日子了,处处受制,人人侧目。
• 未来的苦: 看不到出路,不知道这种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但对于双水村这片土地和大多数勤恳的村民来说,这“混不下去”的“苦”,恰恰是催生新芽的沃土。它砸碎了“干好干坏一个样”的惰性枷锁,让“按劳分配”这个口号,第一次在许多人心中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和真实的触感。它像一场无声的春雨,冲刷着陈腐的淤泥,让“公平”与“实干”的种子,在双水村的冻土下,悄然萌动。
林卫国站在初冬的田野上,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峁。寒风依旧凛冽,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埋下的那颗种子,正在这片他选择扎根的土地里,顽强地破土而出。而他,将继续以“卫国”的身份,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建立在公平基石上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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