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锈谷荧光

培养舱的液压杆嘶鸣着,像垂死巨兽的喘息。

灰羽的机械臂卡钳钳住了舱盖边缘,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在空旷的废料处理区激起短暂的回音,旋即被远处管道永恒的低沉嗡鸣吞没。冰冷、浑浊的维生液裹着浓烈的防腐剂和某种更深层的腐败甜腥味,劈头盖脸地涌了出来,糊住了他的呼吸面罩视窗。他习惯性地侧头,让那粘稠的液体顺着面罩弧线滑落,视野重新清晰,露出舱内浸泡的“产品”——编号 E-4472。

一具年轻男性的躯壳,皮肤是长久不见天日的惨白,薄得像一层劣质合成纸,紧贴在萎缩的肌肉轮廓上。连接他脊柱和颅骨的“神经茧”接口端口,闪烁着代表生命终结的、恒定的幽绿死光。又一个在虚拟流水线上被彻底榨干的“星绒编织工”,意识在无尽的量子纺锤劳作中彻底磨损、归零。灰羽麻木地操作着机械臂,准备把这具空壳拖出来,送上分解传送带。

就在机械臂的金属钳爪扣住那苍白肩膀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毫无生气的皮肤下,毫无征兆地,透出了一点微弱的、荧蓝色的光。

灰羽的动作僵住了。那光芒极其微弱,像濒死的萤火虫,却异常执拗地穿透了惨白的皮肤组织。它并非静止,而是……在流动。细若游丝的荧蓝色光痕,正以一种极其缓慢但清晰可见的速度,从那尸体的颈部神经茧接口处,沿着颈椎的轮廓,向下蜿蜒流淌,渗入脊椎两侧的皮肤之下,勾勒出诡异而精细的脉络。这绝非幻网中枢系统记录在案的任何正常生理现象或故障代码。

《纯净熵值法案》第七条禁令闪电般划过灰羽的脑海:“严禁任何形式的逆熵变异及非法意识波动”。违者,意识格式化,躯壳投入熔炉。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廉价工装纤维,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他几乎是本能地猛推操纵杆,机械臂带着那具正在发出诡异荧光的尸体,粗暴地甩向分解传送带的入口。尸体撞击在金属传送带边缘,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几缕荧蓝色的光丝,竟然随着这撞击,从尸体后颈接口的缝隙里飘散出来,极其轻盈,带着一种非物质的虚幻感,在污浊的空气中短暂悬浮、扭动,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

灰羽的心跳在耳膜里擂鼓。他死死盯着那几缕飘散的光丝,直到它们彻底消失在传送带深处被搅动的黑暗里。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只有钢铁巨兽般沉默的废弃舱体和远处指示灯的单调红光。没有警报,没有巡逻的熵值稽查者冰冷的扫描视线。他猛地关闭了处理区的顶灯,只留下应急通道灯那惨绿的光晕,将自己和那片空荡荡的金属空间一同投入昏暗。他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粗重地喘息,试图将刚才那荧蓝色的、流淌的、飘散的景象从视网膜上彻底抹去。

后颈处,那块早已麻木的旧疤痕,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针扎似的刺痛。蛛网般的疤痕组织在皮肤下微微抽搐了一下。

灰羽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工装粗糙的衣领,用力按住了那块凸起的、扭曲的疤痕。每一次心跳,都让那刺痛更加清晰一分。

下班。

锈谷城底层的霓虹如同垂死巨兽血管里流淌的污血,在永远悬浮着金属粉尘和化学烟雾的低矮天空下,病态地搏动、流淌。“棱镜纯净,秩序永恒!”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悬浮在蜂窝般的贫民窟上空,一个由冰冷光丝编织成的、不断旋转绽放的抽象花朵符号——“棱镜之花”——是这污浊天地间唯一刺眼的光源,用它虚假的圣洁俯瞰着蝼蚁般的众生。那光芒变幻流转,每一次花瓣的舒展都精准无比,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完美秩序感。

灰羽拖着沉重的步伐,挤过散发着汗臭、劣质酒精和腐烂食物气味的狭窄通道。两旁是堆叠如山的合成材料垃圾,被随意弃置的破损义体零件在阴影里闪着黯淡的光。头顶是密密麻麻、锈迹斑斑的管道网络,凝结的水珠带着铁锈的腥气,不时滴落,砸在布满油污的地面或行人的肩头,引来几声麻木的咒骂。空气里永远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机油、尿液、刺鼻的清洁剂、廉价合成蛋白质加热后的怪异焦糊味,还有……绝望。

他的手指在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冰凉的金属物件——一枚磨损严重的齿轮吊坠,边缘早已被磨得圆润光滑。这是他身上唯一一件与这垃圾堆格格不入的东西,也是唯一能带来一丝微弱安抚的旧物。

回到他的“窝”——一个嵌在巨大废弃通风管道侧壁的金属立方体,勉强能称之为房间。灰羽甩掉沾满污渍的外套,重重地把自己摔进那张几乎散架的旧合金椅里,椅脚与金属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疲惫像冰冷的铅水灌满了四肢百骸。他闭上眼,只想沉入无梦的黑暗。

后颈的疤痕再次悸动起来,带着灼热感。他烦躁地伸手去揉。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片凹凸不平皮肤的刹那——

滋啦!

仿佛有高压电流猛地贯穿了脑髓!

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不断闪烁的雪花噪点充满,尖锐的电子啸叫撕裂了他的耳膜!灰羽的身体在破椅子上猛地弹起,又重重摔落,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他像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挤压出的、破碎的嗬嗬声。

噪点和啸叫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富有节奏感的“铛!铛!铛!”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带着金属撞击岩石的钝响和回音,震得他胸腔发麻。

眼前,不再是锈迹斑斑的管道墙壁。

一片巨大的、幽暗的青铜色矿坑在他意识中展开。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味、汗水的酸馊味,还有一种……厚重潮湿的泥土气息。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零星的、挂在岩壁上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嶙峋的岩壁轮廓和无数佝偻蠕动的身影。

那些身影……是人。但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露出的皮肤上覆盖着厚厚的泥垢和纵横交错的鞭痕。他们挥舞着沉重的青铜镐,一下下凿击着面前坚硬的岩壁。汗水从他们肮脏的额角滚落,砸在脚下的碎石上。没有交谈,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镐头撞击岩石的单调声响,在巨大的矿坑里回荡、叠加,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劳动韵律。

然后,声音变了。

一种低沉、沙哑、仿佛从大地深处挤压出来的喉音歌谣,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起先只有一个声音,像呜咽的风穿过狭窄的岩缝,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整个昏暗的矿坑里,那沉重的劳动节奏被这奇异的、非语言的合唱覆盖了。那声音没有歌词,只有原始的、起伏的喉音,带着岩石的粗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坚韧。

灰羽的意识被这歌声攫住,无法动弹。他看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奴隶停下了挥镐的动作。那奴隶的手,沾满污垢和血痂,颤抖着伸向矿坑岩壁上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那缝隙里,流淌着一种……微弱但纯净的乳白色光晕。

奴隶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拂过那道发光的岩脉。

就在指尖触碰的瞬间!

嗡——!

灰羽感觉自己的整个意识都被一道无声的、纯粹的光爆席卷了!那不是视觉的光,而是穿透灵魂的震颤!那道乳白色的光脉骤然亮起,仿佛沉睡的星河被瞬间唤醒!无数细密的光点在岩壁内部沿着那脉络疯狂奔涌、汇聚、膨胀!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不属于灰羽,也不属于矿坑,而是来自他自己的喉咙!现实与幻境的撕裂感像两把烧红的铁钳撕扯着他的头颅!他猛地从椅子上滚落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矿坑的影像、喉音的歌谣、那奴隶指尖触碰发光岩脉的瞬间……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强烈的感官冲击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远比眼前这个冰冷的金属窝棚更加真实。

那是什么?谁的记忆?为什么神经茧会强制接入这种东西?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棱镜纯净,秩序永恒!”窗外,悬浮广告牌上巨大的棱镜之花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冰冷的光线透过狭小的气窗缝隙投射了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小块惨白的光斑。

灰羽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后颈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被抹去的手术。他下意识地伸手进衣袋,摸出那枚齿轮吊坠。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平静了一丝。他举起吊坠,对着窗外照进来那来自棱镜之花的惨白光芒。

齿轮吊坠粗糙的边缘,在广告牌变换角度的瞬间,反射出一道锐利的微光。

光斑移动。

吊坠上那个独特的、扭曲的卡口形状,在移动的光线下,与广告牌上棱镜之花中心那个微小的、不断变化的几何核心符号……

完美地嵌合在了一起。

分毫不差。

灰羽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冷的金属齿轮深深硌进掌心。吊坠的冰冷坚硬,广告牌光芒的虚无刺眼,后颈疤痕的灼痛,矿坑幻境中岩石粉尘的呛人气息和喉音歌谣的原始震撼……所有感官信息混杂着巨大的困惑和冰冷的恐惧,在他脑中轰然炸响。这吊坠……棱镜之花……它们之间怎么可能有关联?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他这间金属窝棚那扇薄得可怜的合金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粗暴地撞开了!扭曲变形的门板向内凹陷,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股外面通道里污浊的空气和……一丝极其微弱的、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这气息在这污秽之地显得如此突兀。

灰羽的心脏骤停,猛地抬头。

闯入者是一个少女。

她身形单薄得像个幽灵,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沾满油污的宽大工装外套,几乎罩住了她整个身体。兜帽滑落,露出一头乱糟糟的、被汗水和油污粘结在一起的短发。她扶着扭曲的门框,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仿佛刚刚逃离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向灰羽。

时间仿佛凝固了。

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沾着污迹,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未擦干的血痕。但这些都无法掩盖那双眼睛带来的冲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孔深处,并非锈谷城居民被标准神经调制液过滤后呈现的、千篇一律的温顺琥珀色或灰蓝色。那里,如同未经开采的深海,翻涌着一种原始、纯粹、未被任何程序污染的……幽邃的蓝。一种带着野性和生命力的、近乎暴烈的蓝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流转、燃烧,像两颗被强行嵌入这钢铁废墟的远古蓝宝石,疯狂地对抗着周遭的一切灰暗与秩序。

那光芒,刺得灰羽眼睛生疼。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在这被棱镜财团严密控制的世界里,这双眼睛本身,就是一种最赤裸的“异常”,一种活生生的“逆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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