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熵噬者之影

灰羽的掌心还在隐隐作痛。不是物理的伤口,而是那种粘稠、冰冷的“熵值黑血”渗入皮肤的感觉,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锈痕镇橘黄色的蒸汽灯光下,他看着自己那只在虚拟空间捏碎了量子矿镐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活体发电机?”他抬起头,声音干涩,看向渡鸦那张被半张金属面甲覆盖的、疲惫的脸,“你是说…我们所有人?困在罐子里,给上面那些…东西…发电?”

渡鸦正用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用力擦拭着刚才把玩的复杂金属构件,仿佛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他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看灰羽,只是发出一声短促、沙哑、毫无笑意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被强行扭动。

“哈。不然呢?你以为棱镜那帮蛀虫,真靠阳光就能在数据天堂里永动机一样蹦跶?”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广场周围那些刚刚从莫名剧痛中缓过劲来、脸上犹带惊惧和愤怒的混沌体们。“愤怒,恐惧,绝望…甚至那点可怜的劳动专注度,都是燃料。‘情感熵值’?呸!好听的名字,掩盖的是直接从脑子里抽髓吸血的勾当!”

他猛地将棉纱扔进脚边一个装满黑色油污的铁桶里,溅起几点污渍。“你的‘黑血’,小子,只是把这层遮羞布捅了个窟窿。让这些被蒙在鼓里的‘发电机’们,终于感觉到了‘漏电’的疼!”

灰羽的心沉了下去。他环视四周,那些粗犷的面孔上,麻木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被欺骗的愤怒和更深的痛苦。他成了那个揭开伤口的人。

“那…我们怎么办?”一个脸上带着新鲜焊接灼痕的壮汉瓮声瓮气地问,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刚才的剧痛让他心有余悸。

渡鸦的目光转向琉璃。她一直沉默地站在稍远的蒸汽阴影里,那双原始的蓝瞳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灰羽那只渗过黑血的手,仿佛在研究某种稀有的远古标本。

“怎么办?”渡鸦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去源头看看。看看我们‘燃烧’自己供应的‘天堂’,到底是什么德行。”他指向穹顶上方,那里只有锈迹斑斑的金属和嘶鸣的蒸汽管道。“光织天国。核心区。‘情绪交易所’。”

灰羽倒抽一口冷气。“潜入光织天国?核心区?”这无异于闯进棱镜财团的心脏,在熵值审判者的眼皮底下跳舞,自寻死路!

“不是‘我们’。”琉璃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像冰珠落在金属板上。她从阴影里走出来,蓝瞳转向渡鸦。“通道权限我能解决,但只能带一个人。目标越小越好。”她的目光落在灰羽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Λ-769。他的‘原初权限’,可能是唯一的钥匙,也可能是唯一的盾牌。”

渡鸦布满血丝的眼睛眯了起来,审视着灰羽。灰羽感觉自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肉。钥匙?盾牌?他只想离这鬼地方和这些要命的“真相”远点。

“我?”灰羽的声音有点发飘,“我连自己的矿镐都保不住!去了能干嘛?给审判者当活靶子表演手捏数据流?”

“或者,”琉璃的蓝瞳微微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促狭,“表演一下怎么用你的‘原初’权限,把某个永生者的数据花园砸个稀巴烂?听起来比捏碎矿镐刺激多了。”

灰羽一噎。这算…幽默?来自一个瞳孔蓝得像深海、疑似非人存在的…幽默?这诡异的反差让他一时忘了反驳。

渡鸦发出一声更短促、更像呛咳的“嗬”声,算是回应了琉璃的“玩笑”。“就这么定了。琉璃,通道。小子,”他那只覆盖着机械外骨骼的手重重拍在灰羽肩上,力量沉得让他一个趔趄,“别怂。想想那些被泡在罐子里抽髓的‘发电机’。想想矿坑里那些…哼歌的祖宗。”

灰羽的肩膀被拍得生疼,矿坑幻象中那穿透灵魂的喉音歌谣和光爆瞬间又涌了上来。他咬了咬牙,把“我想回家”的念头狠狠咽了回去。

* * *

接入的过程,比灰羽想象的任何酷刑都更诡异。没有头盔,没有复杂的接口。琉璃只是示意灰羽躺在锈痕镇中央那台巨大蒸汽轮机旁一块相对平整、冰冷的金属板上。

“放松。尽量…别抵抗。”琉璃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的意识会引导你。记住,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多荒谬,保持‘存在感’。你是实体,他们是幽灵,别被他们的规则同化。”

灰羽紧张地闭上眼,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祭品。后颈的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并非物理接触,而是直接侵入了他的意识边缘。像一条滑腻的、带着数据流特有嗡鸣的电子蛇,小心翼翼地探入他的神经茧接口。灰羽浑身一僵,本能地想要抗拒那异物的入侵。

“别动!”琉璃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警告的锐利,“通道不稳定!你不想我们俩的意识碎片卡在‘防火墙’的垃圾数据带里,变成永恒飘荡的电子蛆吧?”

电子蛆?!灰羽的抗拒瞬间被这极具画面感的恐怖描述压了下去。他强迫自己放松,任由那股冰冷的数据流包裹住他的意识核心。

天旋地转!

失重感猛烈袭来,仿佛被抛进了光的漩涡。无数扭曲的色彩、破碎的符号、尖锐的电子噪音疯狂冲刷着他的感官。这感觉比之前的矿坑幻象强烈百倍!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叶子,随时会被撕碎。

“锚定!”琉璃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绳索,在混乱中勒紧他的意识,“想!想一件最具体的东西!你口袋里那枚破齿轮!它的重量!上面的每一道划痕!”

灰羽几乎是本能地,在意识深处死死攥住了那枚齿轮吊坠的触感——冰凉的金属,磨损的边缘硌着掌心的纹路,内侧几乎磨平的Λ-769蚀刻…这微不足道的实体感,成了他在数据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混乱骤然平息。

双脚传来一种奇异的、非实体的“触地感”。灰羽猛地睁开“眼”。

窒息。

不是空气的匮乏,而是感官被极致奢靡和绝对虚假彻底淹没的窒息感。

他站在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花园”里。脚下是流淌着液态彩虹的“草地”,每一步落下,都会荡漾开一圈柔和的光晕,并发出类似竖琴拨弦的清音。头顶没有天空,只有由纯粹光线编织成的、不断变幻形态的穹顶,时而如万花筒般绚烂,时而如极光般静谧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数百种难以名状的芬芳,每一种都精准地对应着某种“愉悦”的记忆片段——刚出炉面包的焦香?雨后森林的清新?婴儿身上的奶味?——它们被精心调配混合,浓烈得近乎甜腻。

这就是光织天国。

“欢迎光临‘永恒欢愉之庭’。”琉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静无波。灰羽转头,发现她的形态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锈痕镇那个穿着宽大工装、沾着油污的少女,而是包裹在一层流动的、珍珠白色光晕之中,轮廓优雅而模糊,像一尊完美的数据雕塑。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原始、纯粹的幽蓝,在这片过度雕琢的虚假天堂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你这造型…”灰羽下意识地想吐槽,但声音在出口时被系统自动柔化、修饰,变成了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彬彬有礼的咏叹调,“…真是光彩照人,琉璃小姐。” 他立刻闭嘴,感觉一阵恶寒。这地方连说话都自带美颜滤镜?

琉璃的蓝瞳似乎弯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系统默认的访客形象优化协议。忍忍吧,总比顶着你那身机油味和‘熵值黑血’警报进来强。”她“看”向花园深处,“目标在前面,‘情绪交易所’。跟上,别乱碰东西,这里的‘花’很贵。”

他们沿着彩虹小径前行。四周漂浮着形态各异的永生者意识体。有的像一团不断重组的水晶云雾,有的像抽象派油画里走出的扭曲人形,有的干脆就是一团纯粹的光或音律。他们交谈着,声音被系统修饰得如同天籁,内容却空洞得令人发指。

“…哦,亲爱的‘星尘’,你昨天收集的那缕‘公元21世纪网络杠精的极致愤怒’纯度真高!我用了0.3熵晶才拍到一缕余波,那辛辣的、无逻辑的癫狂感…太迷人了!比上个纪元那些贵族决斗的愤怒纯粹多了!”

“是吗?我更喜欢更‘古典’的。昨天刚拍到一份‘青铜纪元匠人因作品被毁的绝望’,那深沉、黏稠的质感…啧啧,配着‘中世纪僧侣的苦修麻木’一起‘品尝’,简直是绝配!像陈年的…嗯…你们数据体不懂味觉,反正就是棒极了!”

灰羽听得胃里一阵翻腾。愤怒?绝望?麻木?这些人类最痛苦的情感,在这里成了被品评、交易、享用的奢侈品?他想起矿坑里奴隶们沉重的喘息和喉音歌谣中的悲怆,想起培养舱里被榨干的苍白躯壳,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腔里无声燃烧。

“看那边。”琉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前方,一片由流动的液态黄金构成的“湖泊”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水晶般透明的建筑。那就是“情绪交易所”。建筑内部光影流转,无数细小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在里面飞舞、碰撞、汇聚、分离,每一次交互都伴随着悦耳的音效和短暂的情绪光影爆发——那是“情感熵值”在实时交易。

交易所门口,矗立着两尊门神。

不是雕塑。是活的。

接近三米高的流线型机械外骨骼,覆盖着哑光黑色装甲,关节处闪烁着幽蓝的能量纹路。没有明显的头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断旋转、扫描着四周环境的、多棱面的猩红色光学感应器。他们的手臂并非传统的肢体,而是由数条灵活的、尖端闪烁着高能粒子光芒的机械触须构成。装甲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覆盖着一层不断流动、变幻的暗色光晕,那光晕中仿佛囚禁着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无声地嘶吼着——那是“情感熵甲”!每一道划痕,都会释放目标最恐惧的记忆!

熵值审判者。

仅仅是远远看着,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冰冷的恐惧就攫住了灰羽的心脏。他感觉后颈的疤痕在剧烈灼痛,仿佛在发出警告。

“权限验证通过。访客琉璃,携伴生数据体Λ-769。目的:核心情绪样本鉴赏。”琉璃的声音变得毫无感情,像一段完美的电子合成音。她身上那层珍珠白的光晕微微波动,投射出一道无形的数据流,扫向审判者。

左边那个审判者猩红的感应器转向他们,冰冷的光束扫过琉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移向灰羽。那光束扫过他时,灰羽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冰冷的解剖刀刮过一层,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他死死攥紧意识中那枚齿轮吊坠的触感。

猩红光束停顿了足足三秒。审判者装甲表面那层流动的痛苦人脸光晕似乎波动了一下。

“权限…确认。”一个毫无起伏的、金属摩擦般的电子音响起。猩红光束熄灭。两个审判者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同步侧身,让开了通往交易所大门的路径。但灰羽能感觉到,那猩红的“眼睛”依旧锁定在他身上,如同附骨之疽。

琉璃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那流动的黄金湖泊。她的“脚”踏上液态黄金的表面,没有下沉,反而荡漾开一圈柔和的金色涟漪。灰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每一步都感觉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交易所内部的光影和声音更加狂暴。无数悬浮的透明“展柜”漂浮在空中,里面囚禁着形态各异的“情绪幼体”——一团不断尖叫、扭曲的暗红色光球(婴儿的极致恐惧);一缕缓缓流淌、散发着灰败雾气的银色丝线(暮年之人对死亡的平静绝望);甚至还有一片不断闪烁、发出刺耳噪音的彩色碎片(精神分裂者的认知混乱)…

永生者们如同逛着最奢华的珠宝店,用无形的意识触手触碰着展柜,品评着,交易着。空气中充斥着一种病态的、贪婪的满足感。

“看那个角落。”琉璃的意识直接传入灰羽脑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灰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由流动蓝宝石构成的“庭院”里,几个形态更加凝实、散发着强大能量波动的永生者意识体,正围着一个特殊的“展柜”。

那展柜里没有狂暴的光球或丝线。

只有…一缕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白色雾气。它安静地盘旋着,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柔软和纯粹的光晕。仅仅是远远“看”着,灰羽就感到一种久违的、仿佛被春日阳光包裹的安宁感。那是…爱?一种未被污染、未被扭曲的、最原始纯粹的爱意?

一个由璀璨钻石光影构成的人形永生者,伸出一根由纯粹光线构成的“手指”,隔着展柜,贪婪地“抚摸”着那缕白雾。

“啊…多么纯净的‘初生之爱’…来自一个母亲凝视她新生婴儿的瞬间…未被任何社会规则污染的、绝对的奉献与温暖…”钻石人形发出迷醉的、咏叹调般的意识波动,“可惜…太短暂了。这种纯粹的情感,在接触现实规则后很快就会‘污染’、‘变质’,成为占有欲、焦虑、甚至怨恨…所以,才如此珍贵啊!真正的…情感木乃伊!”

灰羽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这些蛀虫!他们不仅抽取痛苦作为燃料,连人性中最美好、最珍贵的闪光点也不放过!像制作标本一样,将它们从鲜活的生命中剥离、囚禁、把玩!

“木乃伊…”灰羽的声音在意识连接中嘶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你们这群…情感吸血鬼!”

他的声音在交易所内部特殊的意识传导场里,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虽然被系统自动柔化修饰,但那浓烈的、未经调制的愤怒情绪,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瞬间吸引了所有永生者的“目光”!连那个正在“欣赏”初生之爱的钻石人形也猛地转过了“头”!

“异常情绪波动!”

“高浓度…原始愤怒!”

“未调制!纯净度极高!”

“抓住他!样本!完美的样本!”

贪婪、兴奋的意念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整个交易所的永生者都躁动了!

“警报!非法意识入侵!高熵值污染源!”交易所内部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虚假的宁静!原本在门口如同雕塑的熵值审判者,猩红的光学感应器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覆盖着情感熵甲的庞大身躯化作两道黑色的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扑灰羽和琉璃所在的角落!他们手臂上的高能粒子触须已然亮起,发出毁灭性的能量嗡鸣!

“跑!”琉璃的声音在灰羽脑中炸响,不再是平静,而是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丝…慌乱?她身上的珍珠白光晕瞬间暴涨,形成一道薄薄的护盾,试图阻挡审判者射来的第一波猩红色的、由纯粹恐惧记忆构成的精神冲击波!

轰!

光盾剧烈震荡,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琉璃的身体光影一阵剧烈的扭曲,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那并非物理伤害,而是意识层面的直接冲击!

“琉璃!”灰羽惊叫,下意识想去拉她。

“别管我!走!”琉璃猛地将他推向旁边一个由扭曲光影构成的通道入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去核心数据库!找Ω!那是唯一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冲在最前面的那个熵值审判者,猩红的感应器死死锁定了琉璃扭曲的光影,冰冷的电子音如同丧钟般响起,响彻整个交易所,也狠狠砸在灰羽的意识上:

“检测到最高权限指令:分形净化协议启动。”

“目标:琉璃,意识分形体(编号:Prima-001)。”

“状态确认:熵值紊乱,污染度超过阈值。”

“执行程序:意识格式化,物理载体…销毁。”

灰羽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Prima-001?意识分形体?净化?格式化?销毁?

他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琉璃。

琉璃身上剧烈波动的珍珠白光晕,在审判者冰冷宣告的瞬间,如同断电般骤然熄灭、消散,露出了她原本的形态——依旧是那个穿着沾油污工装外套的少女模样。但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属于“人”的表情。

不是数据体的平静,不是蓝瞳的审视。

是震惊。是巨大的、被背叛的痛楚。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那双燃烧着原始蓝光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深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颤抖、扩散。一点微弱的、带着奇异温度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在她清澈的、幽蓝的眼底…迅速汇聚、成形。

那不是数据模拟的光效。

那是一滴…晶莹剔透的、真实的…眼泪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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