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杜若没喝完粥就睡着了,谷幽兰望向窗外,是深秋时节特有的清冽。已经霜降了。
谷幽兰给闻杜若掖好被子,静静地凝视着他。
闻杜若意识陷入一片温暖的混沌,那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喧闹与明媚,时与如今全然不同的西郊学院。
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空气里浮动着草木清香和街边小贩蒸腾的烟火气。
马蹄声清脆,由远及近。
马背上端坐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鲜亮的衣衫在阳光下流淌着光晕,瞬间吸引了整条街的目光。
“嘿,闻少爷还在学院呢,你爸最近可老念叨你…”卖馒头的大叔脸上笑着朝少年招手。
闻杜若笑嘻嘻地喊到:“张大叔,我爸前儿个才来信说让我最近先别回家,看见我就烦!”
“那是玩笑话!”周围的商贩笑做一团,馒头张叫到:“今儿个您又去哪捣乱啊。”
“今儿个不捣乱,今儿个给江老板捧场!”
话音落,马儿长鸣一声,发足狂奔。
“嚯,这是好马。”馒头张挠挠头,招待后面的客人。
闻杜若骑了一阵,看见了三匹同样潇洒俊逸的良马,那三匹马上坐的正是他要找的人。
“幽兰!等我一会!”他一甩缰绳,追上了那三人。
江枫眠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呦,闻少爷,您可真够慢的,等您这会功夫,我都演完了。”
“得得得,今天您主场,我不跟您较劲。”他笑着摆摆手“怎么着,哥几个,咱,走着?”
梦里似乎跳过了一部分,几人现在似乎很熟。
四匹马同时奔驰出去,没一会,眼前一片旷野。
江枫眠和乌落啼并肩在前面,两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颇有些坐莲台的意味。
“哎!我说你们俩,能不能别总跟庙里的菩萨和画里的神仙似的端着?”
闻杜若爽朗的笑声打破了那份端庄。他侧着身子,对着后面的人挤眉弄眼,“幽兰你瞧瞧他们,这架势,知道的我们是去听戏捧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点状元、巡城呢!”
谷幽兰落后半个马身,闻言微微一笑。他穿着雨过天青色的长衫,衣料素雅,只在袖口和衣襟处用银线绣着几丛疏朗的兰草,清雅得如同他这个人。
他声音也如清泉击石:“落啼沉稳端方,枫眠风姿卓然,本就是人中龙凤,何须刻意?”
“听听!听听!”闻杜若夸张地指着谷幽兰,对着乌落啼和江枫眠嚷嚷,“还是幽兰会说话!哪像你们两个闷葫芦!枫眠,你今儿个可是角儿!给点笑脸成不成?别板着脸吓跑你那票戏迷!”
江枫眠斜睨了他一眼,薄唇微启,吐出的话带着他惯有的清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我的戏迷胆子若跟你闻少爷一般小,那不看也罢。”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旁边乌落啼沉静的侧脸,补充道,“再说,我唱戏又不是给不相干的人听的。”
乌落啼握着缰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温和如初,只是唇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
闻杜若被噎了一下,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你是角儿你说了算!幽兰,咱俩一会儿可得使劲儿叫好!把场子给他热起来!让某些人知道,什么叫‘知音’!”
他特意在“知音”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促狭地在江、乌二人之间溜了一圈。
谷幽兰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点头。
一番笑闹后,四人策马来到倚春楼。戏楼早已人声鼎沸,今日挂的牌正是江枫眠的《长生殿》,一票难求。
四人径直上了二楼视野最好的雅间。
雅间布置清雅,推开雕花木窗,楼下戏台一览无余。跑堂的送上精致的茶点和香茗,躬身退下。
江枫眠别了他们,在后台备着。
三人说说笑笑,待锣鼓点一响,好戏开场。
“”白云不羡仙乡……”
婉转悠扬的唱腔响起,扮相雍容华贵的杨贵妃袅娜登场,眼波流转间,尽是杨玉环的娇憨与妩媚。正是江枫眠。
“上了!”闻杜若眼睛一亮,抓住谷幽兰的胳膊,“我就说嘛!这身段,这眼神,这嗓子!还得是江枫眠!这不得让整个京城的戏班子给他作陪,这面子!啧啧!”
谷幽兰只微微笑着,抽出折扇挡在嘴边,轻轻在闻杜若耳边问道:“你喜欢?”
“喜欢,我小时候我妈就带着我听长生殿。”
谷幽兰眸色暗了暗,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着点头。
乌落啼端坐在窗边,目光沉静地落在台上。
台上,杨玉环唱到动情处,眼神飘然扫过二楼雅间,在与乌落啼目光相接的瞬间,似乎微微停顿了那么一刹,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随即又完美地融入了角色。
“好——!”闻杜若看得热血沸腾,猛地站起来,用力拍掌,扯着嗓子大声叫好,“好一个杨贵妃!唱得好!”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引得周围雅间和楼下不少人都侧目看来。
谷幽兰也含笑跟着鼓掌,只是动作优雅许多。
乌落啼在闻杜若的大嗓门中回过神来,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也轻轻鼓起掌来。他看着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人,眼中盛满了不加掩饰的赞叹与…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一出《定情》唱罢,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散场后,四人熟门熟路地绕到后台。
后台有些杂乱,弥漫着脂粉和油彩的味道。
江枫眠已卸了头面,换回了那身宝蓝色的骑装,正对着镜子擦拭脸上残余的油彩。镜中映出他清俊的侧脸,因方才的演出,眼尾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红晕,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枫眠!太棒了!绝了!”闻杜若冲进来,一巴掌拍在江枫眠肩上,“那眼神!那身段!哎,赶明儿再给我唱几次!”
江枫眠被他拍得一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聒噪。”
但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愉悦。他目光掠过闻杜若,落在随后进来的乌落啼身上。
乌落啼走到他身边,递上一块干净的温热毛巾,温声道:“辛苦了。唱得很好,杨贵妃…真好看。”
江枫眠接过毛巾,指尖不经意擦过乌落啼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让他指尖蜷缩了一下。他低头擦拭着脸颊,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只低声“嗯”了一下,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薄红。
谷幽兰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他递给江枫眠一杯温热的润喉茶:“枫眠,润润嗓子。”
“谢了。”江枫眠接过,喝了一口。
这时,一位打扮富贵的人走过来,是一位气质雍容的中年人。他笑着对四人拱手:“几位小友捧场了。江公子这《长生殿》颇有当年祖师爷的风范,后生可畏啊!”他目光在四人身上扫过,尤其在乌落啼身上停留了一瞬,笑容意味深长。
乌落啼恭敬回礼:“林先生谬赞了,我们应该谢林先生给我们留着好位子。”
林先生爽朗大笑“是我该谢江公子,要是没有他,我这倚春楼哪来的客人啊!”
“若要谢,下次林先生给我找的乐师可要上个档次。”
江枫眠在道上长大,身上带着股匪气与江湖气,唱戏的时候显不出来,但生活中他不会也不愿跟这些生意人和当官的客套,他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林先生显得有些尴尬,“哈哈,一定一定,江公子多包涵。”
寒暄几句,四人告辞离开倚春楼。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绚烂的金红色。四人牵着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经过方才纵马的草坡时,金色的草浪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美得令人心醉。
闻杜若还在兴奋地回味刚才的戏,手舞足蹈地学着杨贵妃的唱腔:“愿此生终老温柔,‘’……哈哈,枫眠,你唱这句的时候,落啼兄脸都红了!”
江枫眠先是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闭嘴,难听死了。”
随即转身问乌落啼“小菩萨,我唱的好嘛?”
乌落啼走在江枫眠身侧,听他这么一问,脸上的微笑有些挂不住,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两个字:“好听…我喜欢你唱的。”我也喜欢你…
后面五个字没有人听见,乌落啼把这五个字藏进了心里,他悄悄抬眼看向江枫眠,江枫眠也正好在看他。
“怎么了?”
江枫眠用手戳了他脸一下,笑得畅快
他知道江枫眠其实不是一个好相处或者说好脾气的人,但对方对他似乎总是很不一样,比如单独寻问他的评价,曾多次说要给他单独唱戏,还有…江枫眠以前不会唱戏,但听说他喜欢听戏,他便去学了。
他知道这是爱,他看着他的燃烧的爱,可他只敢隔岸观火,不曾靠近。
因为……
因为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江枫眠喜欢他,可鲜少有人知道他也爱江枫眠入骨,他也想在江枫眠唱戏时为他大声叫好,也想在他下台后拥抱他,甚至想…亲吻他。
但他不能,他的父亲是中央的干部,他从小被寄予厚望,他的人生不是他的人生,不全是他的人生,这份爱是会害死他们两个的毒药,甜腻使人沉沦,最后再杀人于无形。
“小菩萨!”
再抬眼时,眼前只剩江枫眠。
他正笑着盯着他,那是双栗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却呈现出彩虹的颜色。
乌落啼只觉得心口一紧,明明什么都没发生,明明对方什么都没说,但他突然有些难受。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也是只剩他和江枫眠,对方喝醉了,但那双狐狸眼却清明的很。
那天江枫眠钻进他怀里,在他耳边呢喃:“小菩萨,我喜欢你……”
他忘了他还说了什么,但他清楚地记得,那人一直从自己的眉心亲到了自己的锁骨,他念了一百遍清心诀,却越念越燥,满头都是汗珠。
偏生江枫眠勾人的紧,说的话拉丝一样往他耳朵里钻,甚至扯开他的扣子,他不觉冒犯,甚至心想,若是他主动亲我,是不是不算破戒。
但江枫眠没有亲他,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把江枫眠推开,移开眼睛,结巴着说:“夜深了,我送你回去睡觉…”
对方的眼神似乎及其幽怨,像杨贵妃死在马嵬坡的眼神,但他没敢看,只听江枫眠幽幽地说一句“好…”没有半分醉意。
而如今,那双清明的狐狸眼带了戏谑,变得有些妩媚,更让他不敢直视。
“你今天抽什么疯?”江枫眠好似没看出他的满心纠结,只越来越近“怎么不敢看我?”
“我…”
“你喜欢我。”这话很笃定,但说这话的人却满脸开玩笑的样子。
“我…”
还没说出口,远处传来一阵呼喊:“落啼,枫眠,云先生的白鸽……”
江枫眠显得有些可惜“回去,回去跟我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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