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被无形巨手撕裂的幕布,毫无预兆地急速褪去。
上一秒还是吞噬一切的虚无灰白,下一秒,陆家嘴炫目的霓虹天幕、黄浦江潮湿微腥的夜风、游人琐碎的谈笑、甚至远处渡轮沉闷的汽笛声,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齐星宇的感官。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真实的、带着都市烟火气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叶,粗暴地驱散了记忆中那跗骨之蛆般的腐朽硫磺味。脚下是坚硬冰凉的花岗岩步道,纹理清晰可辨,而非那令人绝望的、光滑死寂的灰白平面。
目光如同被磁石牵引,瞬间锁定了不远处滨江长椅上的身影——萧旭。
他闭着眼,头微微后仰抵着冰冷的椅背,暖黄的路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睫在眼下覆出浅浅的弧形,胸膛随着呼吸平稳起伏,姿态放松得仿佛只是沉浸在一曲无声的夜曲中。
仿佛感应到那束惊疑不定、几乎实质化的目光,萧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睁开。
那双熟悉的、带着惯常漫不经心却又在深处蕴藏锐利的眼睛,精准地、毫无偏差地对上了齐星宇茫然失措的视线。
那眼神里没有残留的恐惧,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悸,只有一丝被打扰清梦的微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寻。
“去哪了?”萧旭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随手拍了下裤腿,仿佛只是掸掉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走到齐星宇身边,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巧妙地用一丝调侃掩盖了底下紧绷的弦,“聚会都散场了,人影都没见着。
电话关机,信息石沉大海,我还真琢磨你是不是被哪个平行宇宙的裂缝给卷走了,正考虑要不要报警悬赏外星人绑架案线索。”
齐星宇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张,却像被无形的砂纸堵住了喉咙,只发出一点干涩的气音。
去哪了?他该如何描绘那片连绝望都显得奢侈的绝对虚无?如何描述那个与自己面容酷似、却拥有熔金竖瞳和抹杀巨龙之力的神秘存在?又如何解释萧旭此刻安然无恙、外滩繁华依旧的现状?
巨大的认知割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那毁天灭地的龙息,那崩溃抹除的世界,那绝望的爬行……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漫长到令人崩溃的、浸满恐惧的幻觉?
“……厕所。”最终,这两个字如同生锈的齿轮,被他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最平庸也最安全的浮木。即便是对萧旭,此刻他也无法分享那足以颠覆整个世界观、将他拖入疯狂边缘的经历。
信任是基石,但有些深渊,独自凝视已是极限,贸然拉人共堕,只会让羁绊也粉身碎骨。
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将那个盘旋在脑海、如同灯塔般唯一的线索抛了出来:“对了,德拉克学院……要不要去看看?就这几天。”
这个念头一旦出口,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去那里,像一个朝圣者走向未知的神殿。要么,用现实的尘埃埋葬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证明自己只是精神过度紧绷;
要么……就直面那个隐藏在表象之下、更加惊悚也更加真实的维度。无论答案是什么,都好过此刻悬在虚妄与现实钢丝上的窒息感。
萧旭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弧度的笑:
“怎么?厕所里藏着德拉克的招生办?还是有人给你塞了张‘屠龙速成班’的小卡片?”
他开着玩笑,眼神却像探照灯般在齐星宇苍白疲惫的脸上逡巡,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齐星宇“失踪”的那段空白时间里,他闭目养神,却并非全然平静。
一个短暂却极度逼真的梦境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
无垠的黑暗、同样身陷其中的齐星宇、然后……是撕裂视野的狰狞巨口和焚尽灵魂的龙炎!那被吞噬的窒息感和看着酷似齐星宇的“青年”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的绝望,醒来后依旧像烙印般灼烫着他的神经。
去德拉克,同样是他心底无声的决断。只是,这过于私密、过于诡异的梦境,他也选择了深埋心底。不想徒增困扰,更不想被视作异类。
两颗年轻的心脏,隔着同样沉重而光怪陆离的秘密,在喧嚣的外滩夜色下,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独自背负,独自前行。
“说个日期。”萧旭掏出手机,屏幕冷白的光瞬间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也巧妙地为他眼底那抹深藏的波澜提供了掩护。指尖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掩饰着内心的不平静。
“一天后,也就是4号。”齐星宇定了定神,声音依旧有些发紧。
这一天至关重要。他需要时间,去疯狂地挖掘任何与“德拉克学院”相关的信息碎片——无论是搜索引擎上语焉不详的词条、神秘学论坛里被嗤笑的都市传说,还是深网角落里加密的只言片语。
他需要一个支点,哪怕再微小,也能撬动这堵横亘在眼前的未知之墙。
“行。”萧旭利落地收起手机,动作带着他一贯的干脆,“去我家?你那出租屋的钥匙,今晚怕不是被黑洞吞了吧?”
他太了解齐星宇此刻的状态,知道对方最需要的不是什么追问,而是一个熟悉、安全、能让人暂时卸下防备的堡垒,以及一个能不动声色转移注意力的伙伴。
齐星宇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嗯。”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海浪,瞬间席卷了他紧绷的神经。
身体残留的幻痛和精神的剧烈震荡,让他急需一个安顿的角落。而萧旭的存在本身,就是此刻混乱世界中最稳定的锚点,哪怕只是沉默地待在他身边。
意见统一,两人默契地不再言语,只是并肩沿着灯火璀璨的滨江步道,朝着外滩源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那栋掩映在百年银杏树影下的花岗岩堡垒——外滩33号,曾经的英国领事馆,如今萧旭的家。
夜色深沉,那栋融合了历史厚重与现代冷硬的花岗岩别墅,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踞守在黄浦江畔。
萧旭的家在浙江,为了求学孤身来到上海,这偌大的空间里,常驻的往往只有他一人。指尖轻触门锁,幽蓝的微光一闪,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
玄关处,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次第亮起,柔和的光线勾勒出直达三楼的悬浮玻璃梯,剔透得仿佛悬浮在空气中。
左侧整面墙的玻璃舱无声滑开,露出内部精密如实验室的衣橱系统。
剪裁考究的暗纹西装与设计前卫、流淌着荧光的限量潮牌,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安静地悬挂在智能轨道上。
右侧,则是萧旭的游戏圣域——三块巨大的曲面屏如同巨兽的眼眸,兀自闪烁着上一局未竟战场的幽蓝光影。
定制的机械键盘悬浮在操作台上,幽绿的呼吸灯在空旷的房间里规律地明灭,如同永不疲倦的电子心脏在搏动。
“二楼还有两间客房,自带卫浴,你自己挑顺眼的。”萧旭的声音打破了空间的寂静,他指了指悬浮梯,“我先上去冲个澡,一身灰。”
说完,他径直踏上那流光溢彩的玻璃阶梯,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顶层的方向。
齐星宇没有傻站着。巨大的落地窗外,陆家嘴的霓虹森林被框成一幅流动的巨幕,映照着他苍白依旧的脸。
他迅速找到墙角的无线充电座,近乎急切地将几乎耗尽的手机放上去。屏幕亮起,熟悉的开机动画像是一剂微弱的安定,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还好,现实世界的规则还在运行。
……
不多时,两人都已洗漱完毕,换上了舒适的居家服,重新在游戏室汇合。
氤氲的水汽散去,但某种无形的、紧绷的东西依旧弥漫在空气中,只是被刻意用日常的琐碎掩盖了。
“鸡?”萧旭拿起他那副泛着金属冷光的手柄,下巴朝三块巨屏扬了扬,屏幕上赫然是《绝地求生》等待大厅的界面。他声音如常,仿佛只是在问晚上吃什么。
“来。”齐星宇抓起另一副手柄,坐进宽大的电竞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用力。他需要一个出口,需要激烈的对抗、震耳的音效和瞬间的生死抉择,来填满脑海中那片挥之不去的灰白虚无和黄金竖瞳的冰冷注视。
无需更多言语,引擎轰鸣声瞬间撕裂了房间的寂静。
两人瞬间化身屏幕中的角色,在虚拟的岛屿上狂奔、搜寻、交火。枪声爆鸣,手雷炸响,载具翻腾……激烈的战斗在巨屏上轮番上演。他们配合默契,报点简洁精准,掩护救援行云流水,仿佛刚才外滩的诡异经历从未发生。
汗水在激烈操作中渗出额头,被屏幕光照亮。只有在角色阵亡的短暂黑屏瞬间,齐星宇眼角的余光才会捕捉到萧旭微微抿紧的嘴唇,或是萧旭瞥见齐星宇无意识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指。
游戏是完美的伪装,激烈的对抗是宣泄的出口,也是彼此心照不宣、无需解释的陪伴。在这震耳欲聋的电子战场中,那共同的、无法言说的秘密被暂时封存,却又在每一次眼神的短暂交汇中无声流淌。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英国,埃普索姆丘陵(Epsom Downs)。
夜色浓稠如墨,涂抹在起伏的荒凉丘陵之上。自从那场吞噬一切的山火之后,昔日的葱郁已化为焦土,裸露的岩石与灰烬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
因“德拉克学院”的古老传说,这里被划为景区,但此刻,万籁俱寂,只有呜咽的风在焦黑的树干和裸露的巨石间穿梭,如同无数亡魂的叹息。景区标识牌在夜色中形同虚设,更添几分荒诞的凄凉。
德拉克学院的残骸,便矗立在这片死寂丘陵的最高处。它曾是巍峨的哥特式建筑群,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焦黑色的塔尖如同被地狱之火淬炼过的巨矛,倔强地刺破沉沉的夜幕,指向无星的天空。曾经宏伟的拱券和雕花窗棂,只剩下扭曲的钢筋和焦黑的石框,狰狞地指向虚空。
绝大部分墙体都已坍塌,巨大的石块散落一地,被疯长的、同样带着焦痕的荆棘缠绕覆盖,像大地试图掩埋一个不愿愈合的伤疤。
唯有主体建筑的一小部分——那座曾象征荣耀与力量的主厅,还勉强维持着骨架,在夜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
主厅内部,更是破败得触目惊心。穹顶早已坍塌大半,露出惨淡的月光和翻滚的乌云。焦黑的地板上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鸟粪。
几根孤零零的石柱支撑着残存的结构,柱身上精美的浮雕被火焰舔舐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模糊扭曲的轮廓,如同痛苦的鬼脸。
厅堂深处,一张巨大的、同样焦黑斑驳的石椅孤独地立在高台上,那是昔日院长的位置。
死寂中,“嘎——呀——”一声凄厉嘶哑的鸣叫划破空气。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鸦扑棱着翅膀,从残破的玫瑰花窗空洞中撞入,它在空旷破败的大厅内盲目地盘旋,翅膀卷起陈年的灰尘。
它似乎被什么东西惊扰,焦躁地撞向悬挂在大厅中央、早已锈蚀不堪的巨大水晶吊灯。
吊灯发出刺耳欲聋的“吱呀——哐当!”声,剧烈地摇晃起来,锈蚀的链条摩擦着同样锈蚀的挂钩,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坠落,将最后一点文明的痕迹也砸得粉碎。
乌鸦受惊,再次怪叫着冲入黑暗。
就在这腐朽、死寂与不安的躁动达到顶点时——
“院长……” 一道女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声音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仿佛直接渗入空气,回荡在每一块焦黑的石头、每一缕漂浮的灰尘里。
它空灵得不似人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冷,如同深冬寒潭下涌动的冰水,又似穿过漫长墓穴的穿堂风,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非生非死的寂寥,仿佛是这废墟本身凝聚出的哀鸣。
高台石椅上,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
那是一位老人,身形瘦削却异常挺拔。一头浓密卷曲的银发如同冰冷的火焰,在暗淡的月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他身着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紫色哥特式礼服,繁复的银线刺绣在黑暗中勾勒出神秘的花纹,高耸的领口衬得他下颌线条如同刀削。
面容被岁月的刻刀雕琢得深邃而冷峻,皮肤是长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同古井,却蕴含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与一种近乎非人的淡漠。
他枯瘦但有力的手指,正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西洋长剑的剑柄,剑身横置于膝上,剑鞘是深沉的乌木,镶嵌着黯淡的蓝宝石,剑格处雕刻着一条缠绕星辰的龙。
他并未擦拭,只是静静地握着,仿佛那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说。” 老者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风声、乌鸦的聒噪和吊灯的**,清晰地如同在耳边低语。
那声音苍老、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圣级与皇级学员…似乎有提前到校的意图。” 那无处不在的、凄冷的女声再次渗入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仿佛在汇报一个既在意料之中又带着变数的消息。
“是否…予以阻拦?”
被称为院长的老者,目光依旧低垂,落在他膝头那柄古朴的西洋长剑上。剑鞘上的蓝宝石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似乎有幽光一闪而逝。
他缓缓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银色的发丝纹丝不动。
“不用。”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真理。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着空气中残留的某种无形痕迹,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内容却足以让任何知晓内情的人灵魂震颤:
“他们…已经屠过龙了。”
话音落下,主厅内只剩下乌鸦翅膀扑棱的余音、锈蚀吊灯细微的**,以及那无处不在、仿佛连时间都能冻结的凄冷寂静。
焦黑的废墟在夜色中沉默,如同一个巨大的、刚刚睁开一只眼睛的古老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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