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罩住了苏杭城。林家公馆的灯次第亮起，前院还残留着寿宴的狼藉，佣人正拖着地，水声哗啦，混着远处隐约的蝉鸣，倒比白日里多了几分安宁。
林默推开佣人房的门时，手腕上的旧机械表刚敲过九点。
房间里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能看见木桌上摆着他下午买回来的中药材——当归、黄芪、枸杞，用粗糙的草纸包着，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这是他根据记忆里的古方配的，用来调理这具因常年压抑而亏空的身体。
他刚把药材分门别类放好，门外就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后是“叩叩”两下敲门声。
林默微怔——这三年来，除了王秀莲差使他干活，从没人敲过这扇门。
“谁？”
“是我。”
清冷的女声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是苏清雪。
林默挑了挑眉，拉开门。
廊灯下，苏清雪站在那里。她换了件月白色的连衣裙，领口绣着细碎的兰花，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本就清丽的脸，多了几分柔和。只是她手里端着的白瓷碗，正冒着热气，与她清冷的气质有些不符。
“有事？”林默侧身让她进来，语气平淡。
苏清雪走进房间，目光快速扫过四周——还是那间逼仄的小屋，还是那些陈旧的摆设，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或许是因为少了那份挥之不去的怯懦气息，或许是因为桌上那几包药材，添了点生气。
“妈和小浩……今天的事，对不起。”她把碗放在桌上，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是我给你炖的冰糖雪梨，你……喝点吧。”
碗里的雪梨切得很匀，汤色清亮，飘着几粒晶莹的冰糖，一看就费了心思。
林默看着那碗雪梨，眸色微动。前世，他生病发烧到昏迷，苏清雪也只是让佣人送了碗白粥过来。这辈子，不过是和林浩起了冲突，她竟然亲自炖汤过来，还说了“对不起”？
是因为下午他点破了合同的陷阱？还是因为那个假玉佛？
“不必了。”林默移开目光，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没兴趣喝。”
苏清雪端着碗的手僵了一下，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委屈和难堪取代。她长这么大，从没给人炖过汤，更没低声下气说过软话，今天鼓足勇气过来，却被他这么冷淡地拒绝。
“林默，”她放下碗，抬起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探究，“你到底……怎么了？”
林默迎上她的目光。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之间。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绒毛，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情绪——有疑惑，有不解，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动摇。
“我没变。”林默淡淡道，“变的是你们。”
“我们？”
“以前，你们把我当狗，我忍了。”林默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那些血淋淋的过往，“你们骂我废物，我听着。你们让我做牛做马，我做了。可结果呢？”
他向前一步，逼近苏清雪，身上那股属于暗劲宗师的压迫感，不自觉地散发出来：“你们变本加厉地欺辱我，把我的尊严踩在脚下，甚至在我被人害死的时候，冷眼旁观。现在，我只是不想再忍了，你们就觉得我变了？”
苏清雪被他身上突然散发的气势逼得后退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她看着林默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眸子里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林默。
那个林默，眼神总是躲闪，说话细声细气，就算被母亲和弟弟骂得狗血淋头，也只会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可眼前的男人，眼神锐利如刀，语气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沧桑和……恨意。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清雪的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强撑着，“以前是我们不对，但你也不能……”
“不能什么？”林默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不能反抗？不能生气？只能一辈子做你们林家的狗？”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清雪急忙辩解，脸颊泛起薄红，“我只是觉得……有话可以好好说，没必要动手。”
“好好说？”林默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三年来，我好好说过多少次？谁听了？”
他想起前世无数次，他试图和苏清雪沟通，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可她总是冷漠地打断，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他试图对林建国表明自己的能力，却被当成痴心妄想。
苏清雪被问得哑口无言。她不得不承认，林默说的是对的。这三年来，家里人对他的态度，确实太过分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以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这句道歉，比刚才那句更真诚，带着点愧疚。
林默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因为愧疚而微微泛红的耳垂，心里却没什么波澜。迟到了三年的歉意，和前世那冷漠的眼神比起来，太廉价了。
“说完了？”林默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说完可以走了。”
苏清雪抬起头，看着他疏离的侧脸，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她原本以为，今天的事能让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却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冷淡。
“那个玉佛……”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真的确定是假的？”
林默回头看了她一眼：“信不信由你。”
“我不是不信你，”苏清雪急忙解释，“只是……那毕竟是妈的心结。如果真是假的，她会受不了的。”
“那是她的事。”林默语气平淡，“人总要学会面对现实。”
苏清雪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好像藏着很多秘密。他怎么知道合同有问题？怎么认识宏远贸易行的周老板？怎么懂古玩鉴定？甚至……他那快得不可思议的身手，又是怎么回事？
“林默，”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林默眸光微闪。
他想起前世，自己十五岁拜入恩师门下，苦修国术；二十岁闯荡暗世界，凭着一双铁拳打出“龙王”之名；二十五岁隐退，本想过安稳日子，却阴差阳错入赘林家……这些过往，跌宕起伏，却不能对任何人说。
“一个普通人。”林默淡淡道，“和你看到的一样。”
苏清雪显然不信，却也知道他不会多说。她看着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冰糖雪梨，轻声道：“汤快凉了，喝点吧。”
这次，林默没有拒绝，却也没动，只是看着她：“你希望我喝？”
苏清雪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林默拿起碗，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甜腻的汤汁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寒凉。
他把空碗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可以走了。”
苏清雪看着空碗，又看了看林默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拿起空碗，低声道：“那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林默一眼。
月光下，他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仿佛这小小的房间，这整个林家，都困不住他。
“林默，”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明天去宏远贸易行，我和你一起去。”
林默微怔，回头看她。
苏清雪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很认真：“爸年纪大了，小浩靠不住，公司的事，我也该多学学。”
其实她想说的是，她想多了解他一点。想知道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丈夫，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一面。
林默看着她认真的眼神，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随你。”
苏清雪这才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林默走到窗前，看着苏清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眸色深沉。
苏清雪的转变，在他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没有哪个女人会对一个突然变得神秘而强大的丈夫，无动于衷。
但这还不够。
他要的不是她的好奇，不是她的愧疚，而是平等的尊重。
林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这双手，曾经能捏碎钢筋，能在股市翻云覆雨，能在国际商战中狙击强敌。现在，它们虽然还很孱弱，却已经开始苏醒。
“苏清雪，”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这一世，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林默。至于你怎么选……”
他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月亮正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清辉。
“与我无关。”
房间里的药香，和着窗外的月光，渐渐弥漫开来。属于林默的重生之路，才刚刚开始铺展，而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终将在这条路上，做出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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