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节:白幡如雪

洛阳城头飘起素绢时,朝野震动。

朱雀大街上,纸钱如雪片般纷扬飘落,在青石板路上积了厚厚一层。太学生们跪在太学门前,声嘶力竭地喊着"请以国礼葬功臣"。执金吾的士兵按着刀柄立在街角,铁甲在秋阳下泛着冷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激昂的面孔。

管彦站在城内最高处的观星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冰凉的青铜饕餮纹。从这里望去,整个洛阳的素白尽收眼底——周奂确实把葬礼办得极尽哀荣。十六匹纯白骏马拉着灵车正缓缓驶过天街,车前竖着的丈二高引魂幡上,"汉故车骑将军皇甫"七个金线绣就的篆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

"主公,时辰到了。"典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铁甲摩擦声里带着罕见的迟疑。这个平日如铁塔般的汉子今日竟也换上了素色麻衣,腰间那把惯常不离身的双铁戟也裹上了白布。

管彦转身时,腰间的太阿剑不慎撞在青铜灯柱上,发出清越的鸣响。他今日特意换上那副皇甫嵩当年在广宗城外赠他的鱼鳞铠,甲叶间还留着洗不净的暗红血渍——七年前黄巾军围城时,正是这副铠甲替他挡下了致命一箭。

灵堂设在北邙山脚的皇甫氏祖茔。当管彦的马队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远处山道上密密麻麻的火把如星河倒悬,将暮色中的山道照得如同白昼。张辽带着亲卫营扼守要道,见主公安然抵达,方才挥手让军士撤开鹿角。

"文远辛苦。"管彦勒住马缰,忽然瞥见山道旁几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辕上挂着的青铜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那些是?"

"回主公,"张辽压低声音,铁甲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是太傅杨彪、大司农朱儁的车驾。"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还有...陛下的龙辇。"

管彦嘴角扯出一丝冷笑,马刺轻轻一磕,乌云踏雪便撒开四蹄。转过山坳,果然看见明黄伞盖下,刘辩正与杨彪低声交谈。少年天子今日未着冕服,一袭素纱深衣外罩粗麻,腰间连玉带都换成了素帛,倒像是寻常士子家的守孝儿郎。

"陛下亲临,恩师泉下有知,定当感念圣恩。"管彦下马行礼,目光却扫过杨彪微微发抖的胡须。这位三朝元老今日反常地沉默,那双惯常精明的眼睛里竟带着几分决绝。

刘辩扶起管彦时,指尖冰凉得不像活人:"朕与老将军...终究君臣一场。"这话说得蹊跷,倒像是刻意说给周围竖着耳朵的朝臣们听的。管彦注意到天子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淤青,像是被人用力抓握过。

突然灵堂内传来骚动。管彦按剑疾走,掀开素帷便见周奂正指挥小吏更换棺椁前的长明灯。那灯座本应是象征武勋的青铜朱雀,此刻却换成陶土烧制的寻常油盏,灯焰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

"周大人这是何意?"管彦的声音让灵堂瞬间死寂。角落里正在摆放祭品的乐官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周奂转身时,官袍前襟还沾着纸灰:"回大司马,依《白虎通·崩薨》,诸侯薨,燃陶灯七..."

寒光乍现。

太阿剑架在周奂颈侧时,管彦闻到老臣身上那股陈年的墨香——是兰台藏书阁特有的气味。杨彪的惊呼被朱儁死死捂住,刘辩踉跄后退撞翻了香案,三牲祭品滚落一地,那只蒸得金黄的乳猪正巧滚到管彦脚边。

"恩师破广宗时,你还在弘农乡下治《礼经》。"管彦剑锋微转,一缕花白胡须飘然落地,"黄巾围洛阳时,是这盏青铜灯照着他带兵杀进东门——现在你告诉我,他不配?"

"大司马!"刘辩突然尖声叫道,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子,"此乃朕的旨意!"

剑光凝在半空。

管彦缓缓转头,看着少年天子惨白的脸。灵堂外的风突然大作,卷着纸钱扑进来,把刘辩的深衣吹得猎猎作响。杨彪突然跪地高呼:"陛下慎言!"却被朱儁拽着胳膊拖到柱后,老臣的额头在青石地上磕出闷响。

这一刻管彦忽然想起七年前的雨夜。那时他刚救出被董卓囚禁的天子,少年也是这样浑身发抖,却死死攥着他的披风不肯松手。如今那双眼睛里,恐惧依旧,却多了几分他读不懂的东西。

"陛下可知,"管彦还剑入鞘,铁靴碾碎地上一枚桃符,"您这句话,比李傕的刀还利?"

灵堂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响。管彦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杨彪眼中的算计,朱儁脸上的挣扎,周奂额角的冷汗,还有刘辩袖中微微颤动的双手。他突然笑了,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

"这是恩师临终前的手书。"管彦将竹简递给刘辩,"请陛下过目。"

刘辩展开竹简时,管彦注意到他指尖抖得几乎拿不稳。当少年看到那句"若天命在彦,当为周文王"时,瞳孔骤然收缩,竹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陛下!"杨彪扑上来要捡,却被管彦一脚踩住。

"太傅急什么?"管彦弯腰拾起竹简,轻轻掸去灰尘,"恩师遗言,难道见不得人?"

灵堂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典韦掀开帷帐:"主公,虎贲营到了。"

管彦点点头,最后看了眼皇甫嵩的灵柩。棺椁上的铭文在灯光下忽明忽暗,他突然想起老师教他写第一个字时说的话:"文德啊,这'忠'字要写得端正,心不正,字必歪。"

"周大人。"管彦突然开口,"就按你说的办。"他转身向外走去,铁甲铿锵声中又补了一句,"不过那盏青铜灯,本公要放在恩师墓前。"

走出灵堂时,暮色已深。北邙山上飘起无数孔明灯,那是洛阳百姓自发送行的灯火。管彦翻身上马,看见刘辩的龙辇正悄悄从侧门离开,车帘缝隙间,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主公?"典韦递上马鞭。

管彦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青铜灯盏——这才是当年皇甫嵩真正用过的战灯,灯壁上还留着广宗城下的箭痕。他轻轻摩挲着灯身上的铭文:"去查查,今日都有谁见过陛下。"

远处传来守灵人的梆子声,夜风卷着纸灰飞向洛阳城。管彦突然想起,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夜,皇甫嵩指着星空对他说:"看见紫微垣旁那颗晦暗的星了吗?那是将星陨落之兆。"

当时他只当是老人醉酒后的呓语,如今想来,或许老师早就预见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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