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

  回了昭阳宫才知哥哥来了。

  我这才想起明日是我省亲回门的日子,虽然宫中发生大事,但这个礼必不会少的。

  他见了我忙起身行礼,神色有些尴尬古怪。我亦不知如何开口,甚至连一个称谓也不会说。

  十六年,我从未叫过他哥哥的,可如今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叫他少爷,叫郡王更是古怪。

  还是鸳鸯聪明,已端了酒壶上来,道:“少爷,快暖暖身吧!”他这个嗜酒暖身的习惯,我也是知道的。

  他也不拘促了,畅饮一杯,开口道:“今儿个真够冷的。”

  “外面正化雪呢,当然冷了。”我们如平常人家的兄妹般聊起来。

他举着酒壶问我:“阿奴也要来一杯吗?”

我忽地忆起四年前的除夕夜,姐姐带着

  我与他偷偷溜出府去喝酒,那时他也是这样的神色,举着酒杯问我:“阿奴也要来一杯吗?”

  阿奴,已经许久没人唤我这个名字了。我已经不是阿奴了。

  我心里有些难过,扯了扯嘴角笑道:“自那次后我便不敢饮酒了。”我怕我一喝酒,便会想起那日他背着我走了一路,还亲自喂我喝糖粥。

  我从未告诉过他,其实我的酒量很好,那一日我并未真的喝醉。就像他也从未告诉过我,他一直带着我亲手为他编织的穗子。

  他脸上渐渐染上愧色,抬眸问我:“你怪我吗?”

  怪他吗?怪他从不曾把我当妹妹看待,怪他对我的疏离与冷淡。

  “曾经怪过的,但那次你愿意背我回府,我便再怪不起来了。”

  他看着我,终是忍不住吐露:“那次,是慕玥央着我。”

  “我知道,但阿奴依旧记着您的好,少爷。”

  他垂着双眸,分明是动容了。良久才回我:“慕玥不在了,我就只有你一个妹妹了。”

  我努力忍着泪水上前,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那我若再醉了,哥哥可还会背我?”

  他笑了,道:“如今我可不敢再背你了。”

  是啊,我如今是六宫之首,但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仍是感动的,因为我终于,终于成为他姜瑄的妹妹了。

  姐姐,若是你看到此情此景,也定会开心的对不对?

  方将军的事后,宫中全城戒备,我却因着回门的机会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坐在华丽的金銮凤鸾车驾上,缓缓驶出宣和门,驶在京都城中宽阔绵长的御道,一路锣鼓喧天,万民朝拜,热闹非凡。我知道,我的命运已然在那召懿旨中改写,但此时此刻,我却越发觉着不真实。

  父亲领着全府上下亲自在府门前迎我。我下了轿,他已伏身恭敬谨慎的向我行君臣大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我入宫后第一次见他,姐姐死后他一直歇朝在府,甚至连我的册封大典也不曾参加。才短短一月,他却老了许多,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霸气与风采。

  我的父亲姜文徵,宁越右相姜文徵,他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独断专权,可是此时的他却不过是失去了最心爱的孩子的可怜老人。

  我拧着衣角,心里痛得厉害。

  十六年了,他都未曾正眼瞧过我;十六年了,他恨了我十六年;十六年了,我们此时竟以这种方式相见。

  我敛了敛苦涩的笑意,淡淡道:“右相大人不必多礼。”

  我看着府门上高高悬挂的赤金色姜府门匾,看着我面前跪满的一大群姜氏族人,内心暗潮汹涌,五内杂陈。

  这里曾是我过去十六年全部的生活,这里曾是我生命的全部。

  这些此刻对我俯首跪拜的人都是我的亲人。

  府内风景依旧。

  我徐步入内,大堂前平整宽敞的青石地面,狭长的檐牙步道,花团锦簇蔷薇花架下的小径,古香古色、绵延悠长的九曲回廊,后院花园间于怪石假山楼台亭阁的卵石路,翠湖沿岸的拼石长阶,院汀中那棵垂丝海棠,每一步,那些于我内心深处的记忆便升腾而起,汹涌澎湃袭卷了我。

  我曾在青石地砖上罚跪,在花架下起舞,在檐角下躲雨,在回廊中奔跑,在花园内清理杂草,在假山后独自哭泣,在亭台后偷懒休憩,在翠湖旁挑水浣衣......我在姜府的十六年,每一日,每一幕,此刻都变得异常清晰。

  我径直去见了夫人。姐姐去世后,她一直卧病在床,她憔悴了不少,正坐在床上由彩儿侍候着吃药。见了我,面上无一丝波澜。

  我入内,径直跪在她床前。

  她静静的喝了药,平淡开口,只两个字:“来了。”

  我此时心中却平静了,回她:“是,夫人。”

  她始终冷淡:“我知道,你在宫中每一步都不容易。”

  每一步都不容易,每一步,她都必定注意着,警惕着。

  我忽地想起入宫那日,亦是在这个房间,她对我说:“阿奴,你要记住,身份、地位、美貌、才情……你的一切一切无一不是家族的赐予。”

  家族的兴荣与责任。

  她,他们,就以这样的理由操控了我的命运。

  我隐于袖中的双手不由攥紧了:“夫人的教诲,奴婢一日也不敢忘记。”

  她已厉声止了我:“阿奴,不可再自称奴婢。”

  不可再自称奴婢。以前她因我与姐姐交好就告诫我注意自己身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才想起我已是中宫皇后,至高无上。

  她提醒我不能以奴婢自称,可是自己却也改不了唤我旧时的名字。

   我无奈苦笑,我们都不曾想过有这一日。

  命运的捉弄,此时正狠狠地给了我们一记巴掌。

   我在府中整整住满了十日,选的是最僻静的院落,以前师父与师兄的住处。我不愿到处走动,每日不外乎在院子里坐坐,看看以前种下的花,对着天空发会儿呆。父亲没有来看过我一次,他这一世英明毁在我娘亲手中,他不会愿意见到我。府里的下人们更不敢跟我说话的,我以前受了他们多少欺负,如今一朝飞上枝头,他们躲我还来不及。陪在我身边的只有鸳鸯,所幸哥哥每日都会来看我,与我聊上一会,共饮一杯。

  回宫时亦只有哥哥相送。

  皇宫中这十日倒是宁静。方将军被押在天牢,昱辰朔不会去看他,他这场戏得演足了,必是每日呆在景阳宫中养着。太后既说了亲自查,旁人必也是不敢去理会他的。听说一连审了几遍也不肯开口说一句。

  他没有刺杀皇上,他不会承认,可皇上与皇后联合诬陷他,这话他也是不敢说的。

  最重要的是,他在等我,等我去给他一个说法。所以见到我之前,他会一直沉默。

  我依旧每日清闲,除了每日晨省再无他事。我便开始学着握笔练字,看书读史,安宁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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